“这就是确凿的证据。”袁赫贤转着手中的茶碗,“离江都最近的,是坞镇。庞军在坞镇驻军这件事,禾珠是知道的。我杀了招月,她失了人照顾,不可能继续留在别院。在江都,知道她身份的也就那么些人,她能接触到的更是凤毛麟角。而在这群人里,亲兵的可能性最大。毕竟她只身带着招月住在别院,大哥多少会顾及她的身份,给予她照拂一二。”
“没错……”他揉了揉额角,“我的确有派亲兵去别院给她们送些吃穿用度。”
“那一日我与她撕破了脸,招月也是我当着她的面杀的,所以她不可能回袁府。她只能去坞镇投靠庞倍。至于她是自己走着去的,还是哥的亲兵捎她去的,这个也不是那么重要。但庞倍可不会待见她。”
“因为武皇帝根本没想让五公主活着,他只是不能明说,不能明做。”他继而拧了拧眉心,“她活着,对邕国的确不是一件好事。”
“她悄无声息地死了,和亲这件事才是真正的死无对证。”
“庞倍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在武皇帝跟前立功的机会,此人又心狠手辣。”袁宏渊叹了口气,“五公主怕是已经遭遇了不测。她的事,我也不能找那个亲兵求证什么了,以免打草惊蛇。过几日,东屏定会有一波猛烈的袭击。可能暗着来,也可能明着就来了。你想好对策了吗?”
袁赫贤幽幽道;“既然在江面上打不过,那就在岸上打!”
袁宏渊噎了半晌没能说出话。这可是他万万没有想过的法子。
“你真是出息了!”昔日的督军统帅只余苦笑,“袁家三代将领守了这滔江百年,还从没让东屏人踏上过这里的寸土。”
“事不过三。现如今袁家家道中落,不巧落到了我这一任野路子统帅的手里,就只能靠出奇制胜了。”他如实道,“这督军也不是百年前的督军了。现在这些兵,心可未必都向着督军。甚至,都未必向着东屏人!”
袁宏渊无力反驳。
帘子后的童大成复又钻了出来,胳膊肘拐得很彻底,“我觉得大帅的算盘打得没毛病。老子可不就是稀里糊涂地糟了内鬼的暗算!再这么耗下去,到了夏天野菌子满地的时候,指不定还没同东屏死干一场,咱督军的好兄弟就全都倒在炊事营了!”
“岸上火炮兵器都已备妥,但东屏却没有补给。”袁赫贤信心满满,“这一仗,不管东屏来的是朱萸还是阿木狄,只要不出差池,都别想活着回去!”
卯时将至,夜幕也已降临。营地里燃起了篝火,“童大将军”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殡了。
潘利和潘时叔侄俩推着板车,车上载着木筏。而“童大将军”便就躺在上头。身裹白布,不露遗颜。
昔日给谢大将军送葬的往事还历历在目。不过半年都不到的光景,督军便就送别了第二位大将。
小兵分列两排,把步道围了起来,一路送他到了江边。船坞处,原本停泊着的战船已经清空了。月下的滔江波光粼粼,祭灯栽着众将士的哀思,缓缓漂向了滔江深处。
众人合力,将木筏送下了水。
袁宏渊坐在岸边,他张弓搭箭,昔日为帅时的风姿依旧。可如今,他却只能用杀敌的弓与箭来送“童大成”最后一程了。
燃箭带着火苗精准地落到了木筏上,瞬间便点燃了那素净的裹尸布。熊熊大火在顷刻间蔓延开,将那具魁梧的身形吞噬。黑烟直冲云霄,仿佛那是逝者的三魂七魄,即将归于安宁。
船坞处挤满了人,却出奇的安静。
童大成躲在了暗处,观摩了自己的葬礼。虽然躺在那上面浴火的并不是他自己,但人总有一死。他孑然一身,待到那一日真的到来时,还会否像今日这般,有督军的兄弟来替自己收尸?
望着远处滔江上的火光,他不禁生出了几分羡慕。
月的光辉洒在了庞军简陋的营地里。一切如常,只是今夜的风略显单薄。
庞巍端着糕点进了帅帐,“内应方才来报,督军今夜给童大成办水葬。”他极尽嘲讽之意,“装得跟真的似的!”
“袁家那小儿还是太年轻了。”庞倍给儿子满了一盏茶,“他这一出戏,最多也就只能骗过东屏人的暗桩罢了。”
“据说连袁宏渊都回营了。”庞巍不禁又一次嘲讽,“他这是赶着去送死!”
“他的妻儿处理妥当了没有?”
“妥了。”他顿了顿,“只是,薛丞相那边该如何交代?”
庞倍睨了他一眼,“这还需要为父教你?”
庞巍试探地道:“从江都到晏都,路途遥遥。冬雪化了,山路难行,出点意外不足为奇。”
“遇上劫匪也不足为奇。”他的声音沉了一度,“不是说飞天镖局也有人在回晏都的路上?”
做儿子的点了点头,“还是父亲大人高明!”
庞老爷子意味深长道:“这次,倒是不必做得那么干净了。”
数日后,江都迎来了一场小雨。雨水滋养着大地,万物的蓬勃生机渐渐显露。子民皆都换上了春衣,除此之外,一切如故。民心依旧惶惶难安,即便是这春的生机都没能平复他们对战争的恐惧。
这一日过得风平浪静,就在江都百姓又一次庆幸这一日的安宁时,督军的营地里却突然传出了沉闷的号角声。
号角声来得仓促,此起彼伏,瞬间将营地乃至整个江都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氛围之下。
今夜无月也无星辰,虽有风雨阻碍,却也为夜袭提供了便利。
袁赫贤猜到了今夜多半不会太平,但他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在滔江上做的那场法事,不仅仅是做给东屏看的,也是用来安抚滔江里那些躁动的水鬼。他虽修的菩萨道,但超度一事他只是略懂分毫,并不像北岳山上的几位同门那般精进。度个一二小鬼,他还行。但倘若要把一整个滔江里的水鬼全都度了,估计就算是妙音师太亲临,大抵也得累得直接就地成佛。
这海口,他早早地就夸下了。明知自己力不能及,他还是拿此当做诱饵,买通了水鬼来替自己办事。
他需要让水鬼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能送他们入轮回。因此,他才做了那样一出法事。为的,也便是今夜这殊死一战!
童大成焦躁不安,在他跟前来回踱步,“大帅,你可真沉得住气!”
袁赫贤十分平静。他坐在椅榻上喝着茶,若有所思。
“你就别在他跟前晃悠了。”
袁宏渊朝他使了个眼色,童大成便只好一头钻回了里屋继续装死。
“你确实比我沉得住气。”他感慨道,“也许这便是你潜心修道二十载得来的好处吧。”
“我在江边摆空城计,与上一次在滔江上摆空城计不一样。”袁赫贤浅尝一口,“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这一役阿木狄必定会想方设法拖着朱萸一起来。关于攻还是不攻,谁攻谁守,他们两个在江上就会起一番争执。所以不会那么快。我们动早了,反而会暴露。”
“可你别忘了,督军里有东屏的内鬼。”
“正因为有,这出戏才能以假乱真。”他这才把手中的茶盏放了下来,“无论是朱萸还是阿木狄,起先都会以为是内应在帮着打掩护。直到他们靠得足够近,才会掂量这会不会是空城计,继而怀疑内应的衷心。毕竟有前车之鉴了。倘若这一战得胜,怕是潜伏在督军里的东屏内应就算是想通敌策反,也只能收了那条野心。”
“但人心善变。待到有一日东屏卷土重来,或者……”
“只要这一战督军胜了,对于东屏的水军就是一记重锤。至少在数年之内,东屏想要从水路攻打邕国,都只会是一纸空谈。”袁赫贤起身去穿战袍,“东屏王要是抓着五公主和亲一事不放,我也不怕他,反正他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把爷惹毛了,爷带兵攻到东屏去。届时水战就得演变成陆战。我们督军又不善陆战,我就不信武皇帝会不派庞军渡林协助!现在庞倍那老东西敢这么嚣张,不就是笃信我们督军没有能力把战火烧到彼岸去?”
昔日的督军统帅不禁忆起了数月前的那一役。那时,他还是这里的帅。那一夜,他险些带领督军登陆彼岸。可终究,他们没有得到武帝的增援,甚至险些中了东屏守军的埋伏。
那时,袁宏渊便就知道在武帝心中,剿灭督军和收复东屏是一样重要的。
他束完腰带去束腕带。
袁宏渊见状,朝他伸出了手,“贤儿,来!”
袁赫贤很自然地就把束到一半的手递了过去,继续畅舒己见,“武皇帝要灭督军,不过是因为督军里有东屏的内鬼。但他也垂涎东屏的地。只要督军打过滔江,对于他这个天子而言,江山就成了更重要的事。”
袁宏渊替他束着腕带,“庞倍狡诈而又阴险。倘若我们攻到了东屏,他也可以拖延渡林。届时我们便同今晚的东屏水军一样,没有补给,也没有支援。”
“我没这么蠢。在攻东屏前,我会上奏武皇帝。必然是要先把庞军先拖下水,我们督军才好上岸!”他信誓旦旦,“庞倍不是在哥的亲兵里安插了内应?他应该会早早地就得到消息。我可想看那老东西急得跳脚时的模样!”
“来,另一只手!”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那也得先把今夜过完了,你才能计划后面的事。对了,我给你的短刀呢?”
“里屋搁着呢!”
“今夜多半要遇上近身博杀,你带上!”
“等你这儿完了,我就回屋去取。”
门外传来了高阳的声音,“少爷,潘副将传话来,说差不多了。”
屋内二人不约而同地朝着门板望了过去,就连里屋躲着的童大成都迫不及待地再次探出了脑袋。
片刻后,袁宏渊拽着他的手硬把他拽到了与自己平视。这一生,父亲连同他自己没能给予这个孩子的宠爱,他想要在今日以另一种方式一并补偿给他。
袁赫贤半跪着,脸上终于有了要出征前的凝重,“哥,你是还有什么要嘱咐?”
“督军内忧外患。你此去,务必小心!”他抬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肩膀,“贤儿,无需顾念成败,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我有七成把握。”他拍了拍自己肩头上的手,“此役过后,虽还未柳暗花明,总也会比现在的境遇要好上许多。”
童大成探头递刀,还插了一句问,“大帅,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等东屏人上岸。”他接了短刀便往门外走,“我先带兵去江上顶一会儿。毕竟就算做戏,本帅也得做得像一些,东屏人才能上套。”
门板启合,迎面扑来的江风令袁赫贤瞬间清醒异常。
高阳立在门口,即便他努力收敛起了自己的担忧,却还是叫那位他伺候了二十年的小主子给瞧出了端倪。
“你不必如此忧虑,高阳。”袁赫贤脸上的轻松已经荡然无存了,却多了一份洒脱,“你二少爷我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符修,不会这么容易叫些凡夫俗子给弄死的。不然我那两位在修真界德高望重的师傅们脸上也挂不住。”
高阳看着他,不禁忆起了他年幼的时候。
彼时,袁小公子调皮捣蛋,没少挨罚。在惠明真人的南夷山,他罚描罚画符咒。在妙音师太的北岳山,他罚抄罚背经文。
印象中,他还是那个不理俗事,没有长大且不懂事的孩子。可如今,这位被督江候藏起来小公子却接过了督军的帅位,带领督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
高阳觉得,上苍实在是太过于残忍。即便他在符道上一事无成,他的命格也不该如今日这般,充满了血腥与屠杀。
“别摆出一副我这一去就回不来的神情,晦气不晦气!”袁赫贤举起手中的短刀显摆了一下,“就算今夜天神老爷没有站在我这一边,符咒不起效,爷还有哥给的利器防身。”
高阳笑得勉强,“大少爷还是疼二少爷的。”
“那可不是!毕竟,他就我这么一个指望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闪身从他身旁过,“走了!”
一阵江风拂过,带走了督军统帅脸上仅有的温存。
高阳回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觉得有些凄凉。他本该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却因着这朝堂纷争与家族暗斗,不得已扛起了督军的大梁。他不见得有多在意袁家在朝堂的根基,但他的善良却让他无法忽视这满目疮痍和民生疾苦。
而如今,这道无形的重担已经将他的背脊压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