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漂泊(1)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二十四个节气。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惊蛰过,暖和和,蛤蟆田鸡唱山歌。”惊蛰春分之后是清明谷雨。“懵懵懂懂,清明下种。”“清明芋,谷雨姜。”各种作物都要栽种了,原野上到处是犁田耙土的吆喝声,风中飘来新翻耕的泥土散发出来的气息。清明谷雨之后,立夏,小满,芒种,夏至,接踵而来。“芒种夏至天,走路打脚偏。”这时候人特别容易犯困,干起活来没精打采的。夏至后第一个辰日分龙,“夏至逢辰是分龙”,这一天西坝风俗禁止挑尿桶禁止洗晒裳衣,以求分到一条龙婆,长年风调雨顺。夏收夏种的时候是小暑大暑。“小暑小割,大暑大割。”日子一天天过去,“八月秋风起,九月秋风凉,十月看牛崽倚高坎。”时节变换,转眼到了冬至,一九七零年的冬至,“冬至日头长根线”,辛生祖母走了一年了。
辛生祖母走了一年了,但老吹手的唢呐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还是经常在赵大勇耳边回响。
这一天,赵大勇在帮庆珠叔翻盖屋瓦。寒风中他蹲在屋顶上,手里拿着一迭瓦,一片一片往瓦椽上放。前几天,夜里一场暴风雨,庆珠叔家遭了殃,屋顶上的瓦吹走大半。昨天他们家到瓦窑买了许多新瓦回来。
那天夜里,狂风暴雨也把赵大勇家害惨了。 “屋漏偏遇连夜雨”,那天夜里,狂风吹乱他家十几处屋瓦,漏雨了。大雨下个不停,整夜屋子里雨水瀑布般泻落。大大小小能接水的器皿都找来了,蓑衣斗笠尼龙纸全派上用场。雨水落在盆桶锅缽里,噼噼啪啪响成一片。水花溅起来,满屋纷飞。整整一夜风吹雨,家里没剩下一块干燥地方,赵大勇和大弟弟没睡觉,戴着斗笠不停地把蚊帐顶上用尼龙纸兜住的水,大脚盆小脚盆尿桶潲桶铁锅沙锅晒缽圆缽里落满的水,一一弄到水桶里,再提到屋子外面倒掉。唉,要是家里攈了楼就好了,楼板可以遮挡一阵,楼板上可以顺当摆放各种接漏器皿。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马上检漏,上楼去检漏,从屋棚下方伸出手把吹乱了的屋瓦整理好。在风雨如磐的夜晚,家里有一道楼板,就如同城池在遭遇匪徒进攻时有一道城墙。
赵大勇盖着瓦,癸生门搭叔也在盖瓦。辛生在地面上,扯着一根粗麻绳,把地上的瓦打到屋顶去。庆珠叔也在地面上,正弯着腰把瓦堆上的瓦装进畚箕里。打瓦的装置很原始,一根木头埋进地里,木头顶端拴一根横木,横木的一头系上扁担钩,另一头绑上粗麻绳。装满瓦的畚箕挂到扁担钩上,扯动麻绳,畚箕就升空送上屋顶了。
悠扬的歌声传来,蔡校长带着一队人马过来了。是胡书光在唱:“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咱农庄,千家万户齐欢笑呀,好像那春雷响四方。”他手里拿着一把冓扫帚,平良跟在他身后,背着梯子。平良也在县城读了中学,他比胡书光小几岁,刚学完初中课程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蔡校长提着装石灰水的木桶,其他几个老师空着两手大摇大摆。前几天,西坝开了群众大会,大张旗鼓要求各个生产队“大种冬小麦”。会上,王书记把口号喊得震天响,“要把大种冬小麦当作一项战略任务来抓!”“忠于毛主席,大种冬小麦!”老师们是配合乡村中心工作下来刷标语的。他们来到跟前了,与大家寒暄起来。蔡校长还接过庆珠叔的烟荷包卷了一支喇叭烟。胡书光对着屋顶大声说:
“赵大勇,我和平良来慰问你了,我们都是去县城读过书的人。‘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我们一直挂念你呢。”
“谢谢了。你们命好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解散就当上了民办老师,民办老师是半个公家人呢。”赵大勇说。
“我们有什么好,王书记的儿子女儿才好呢。女儿招工当了工人,儿子推荐上了大学。前几天我碰见他女儿,回家探亲,穿着崭新的蓝色工作服,四个口袋,胸部两个,腰部两个,走在路上多神气。”胡书光说。
“当工人好,真正的公家人。有一本商品粮折子,每个月十五号签个字就可以领钱,三十三元五。当然,上大学还更好,前程远大,毕业出来工资高。”平良说。
“胡书光,你是不是有个女同学在县粮管所工作?”赵大勇问。
“冇错。你也应该认识她呀。她是我们一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活跃分子。她大伯在赣州军分区当官,她上山下乡没几个月就招工回了城。”
“你这个女同学不是好东西。去年,哇我们的乌豆溻湿,害得我们到中学的空坪上晒了半天。”癸生说。
“赵大勇,你是时运不济呀,还在村里种田。”平良说。
“也许我被这个社会遗忘了。”赵大勇说。
“也许吧。但是我和胡书光没有忘记你。卿芸也没有忘记你,她在学校里经常哇起你。”平良说。
墙上刷上了一条标语,蔡校长带着老师们走了,他们要到村庄前面去刷。屋顶上癸生一边盖瓦一边说:“大勇,卿芸对你那么好,看来是心里想着你呢。卿师傅冇崽,你干脆去做上门女婿。”他的话刚完门搭叔接过话来:“癸生的话冇错。你家四兄弟,你做了上门女婿,家里还有三个老弟承续香火。”
“你们真是在这里打癫话,在县城读了书的人,会去当一个撑门棍吗?”地面上的辛生大声说。
“哥哥,你晓得嘀嗰,做了卿师傅家的上门女婿,日日都有醪糟蒸油蛋吃!”癸生向着下面的辛生大声说,说完转过头来,“大勇,卿芸那么标致,又对你那么好,你会天天想她吗?”
“回家种田两年了,同在一个生产大队,但我没有见过她一次。你哇我会天天想她吗?”赵大勇反问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癸生说。
会的,赵大勇会经常想起卿芸,想起过去读书期间两人间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细节,每天晚上睡觉时都会想一想。自从六八年所谓的初中毕业回到老家种田以来,夜夜如此。即使在晚餐连甜菜羹都冇吃饿着肚子上床去的日子里,也是如此。一只蜜蜂,无法不追逐艳丽的花朵。但仅仅是想上一会儿,那是过去的事了,藏在心底吧。现实是那么沉重,读书期间,我是众人瞩目的杰出学生,现在,我是社会的弃儿。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民办老师,都没我的份。更难过的是,一口饱饭都吃不上。“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无形的厚墙已经把我和卿芸隔开,明天是那么渺茫,告诉癸生我会经常想起她有什么意思呢。
记完了工分,会计吹灭油灯,赵屋的大伯叔佬兄弟庶侄在黑暗中聊天。
赵大勇走到赵大仁身边,扯扯他的衣袖。赵大仁从蹲着的大条凳上下来,两人一起走出大厅向村外走去。
赵大仁从大条凳上下来时分别用自己的左右手摸了摸裤子的屁股部位。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他怕牛头短裤破了露出屁股来。现在是冬天换上长裤了,又是在黑暗的夜里,他的这套动作依然自然而然的发生。
星垂旷野,凌厉刺骨的寒风刮着大樟树,八哥鸟在树上的窝里啼饥号寒。大樟树旁,蔗寮已经收工了,嘂场上拉嘂的水牛已经牵走,嘂杆横躺在地上。甘蔗堆旁垫笪搭起的棚子里,两个平屋人在守夜。
赵大勇赵大仁走着,发现辛生坐在甘蔗堆下偷吃甘蔗,面前吃出一大堆甘蔗皮。
“辛生,你日日这个样子,平屋老表都不哇你了,人家哇你都哇得不好意思了。”赵大仁说。辛生嚼着甘蔗不作声。“辛生,人有一张脸,树有一层皮,你都是做爷佬的人了。”赵大仁又说道。
“夜饭不曾吃饱。”辛生说。
“夜饭不曾吃饱?我夜饭也不曾吃饱,赵屋人个个夜饭都不曾吃饱”
赵大仁不想再说下去,他和赵大勇来到高灶灶口。这里避风,灰烬灶壁还在散发余热,暖和。
“辛生太不像话,脸皮厚得像城墙。一张老鼠嘴,一年到头总是偷东西吃。榨油,在油寮喝起生菜籽油来像喝水酒;夏天,地里的番薯崽才艾米果一般大,就开始偷吃,吃得满嘴是泥满手是番薯油。”赵大仁说。
“辛生这段时间肯定胃不痛,胃痛他就偷吃不成。他的牙齿倒是好,又扎实又锋利,剥起甘蔗皮来毫不费力,啪啦一声可以从蔗梢一直剥到蔗蔸。”赵大勇说。
“你知道人家是怎样说他的吗?说他往甘蔗堆下一坐,就像石嘂一样吃开了。边吃还要边拉。他那拉尿的东西从裤裆里抽出后就不再放进去,一直露在外面,要拉随时拉方便得很。北风呼呼里,他坐在甘蔗捆上嚼呀拉呀,要甘蔗皮埋住他脚上的破鞋,地面尿水汪汪了,才站起身慢慢走开。”赵大仁说。
“稍微夸张了一点。”赵大勇说。
“你拉我出来有什么事呀?”赵大仁问。
“不要种冬小麦,种肥田萝卜籽,或者种油菜。”
赵大仁不作声。
“我们这里不适宜种冬小麦,从来没种过,肯定有种无收。种冬小麦占用了土地,就种不了萝卜籽,油菜。冇萝卜籽肥田早稻就要减产,减产就要少分粮。种不了油菜每人就要少分几两油,冇油炒菜,大家更加眼屎嘎巴。”
“你这鬼主意不错,有道理。但是,谁知道会闹出什么天大的事情来。去年春荒,我带领大家上全南鎅板,王书记都哇我是带领大家走资本主义道路呢。”
“我们对外不声张。我们暗地里种上肥田萝卜籽种上油菜。我们告诉王书记种的是冬小麦。”
“这不是欺骗吗?”
“欺骗就欺骗,王书记自己也欺骗。水库工地挑灯夜战不是欺骗吗?”去年冬天,县里集中劳动力修水库,西坝大队的工地夜晚灯火通明,县广播站天天表扬西坝大队王二狗书记带队有方,带领社员挑灯夜战。鬼呢,只是大造声势,十几根竹杆挂着十几盏马灯,工地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种冬小麦是战略任务,上面叫得凶,学校老师都来了刷标语。”
“正因为叫得凶,我们更不能种。上面大叫大嚷,老百姓必定遭殃。‘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只会在歌声里。到时,肯定是麦苗不青,也没有菜花黄。密栽密栽,上面也叫得凶,结果怎样?‘队队养猪一百条’,也是战略任务,可是,生产队养猪至今全是亏本的。别犹豫,想想春荒冇米吃的情景吧。别的不哇,光是为了一碗甜菜羹,社员一个个回家拉尿就多窝工。”
“也是呀。春荒时我当队长的连拉尿这点事都管不了,真窝火。为了日子好过些,顾不了那么多了,豁出去。”停了停,赵大仁叹口气说,“即使种了肥田萝卜籽,油菜,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尿大家还是会中途回家拉的。其实,我自己也想回去拉,憋着一泡尿多难过。只是,队长要有队长的样子,不能那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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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漂泊(2)
坝土里,赵屋人正在种油菜,有人赶着牛用木耙开行,有人把种子点到行沟里,有人在盖土。土埂上,放着一只装有冬小麦种子的大箩。大箩边,几个人提着角箩,里面装了些冬小麦种子。
王书记挺着大肚子过来了,腰上系着红布包裹着的印把子,后面跟着几个大队干部,他们走到了大箩边。
“王书记,检查生产呀。”赵大仁笑脸相迎。
“种了多少冬小麦了?”王书记问。
“快完成任务了,就剩大箩里角箩里这点种子了。”
“赵大仁,这次你们生产队紧跟形势,不错。要表扬你这个当队长的。你应该戒骄戒躁继续努力。不过,队队养猪一百条,而你们生产队一条都没有,这我又要批评你。什么时候养呀?”
“尽快养,尽快养。还冇猪栏,买到木头做了猪栏马上养。”
王书记抬起头往整块地里干活的人看了看,又把眼光收了回来扫视大箩边提着角箩的人。他与赵大勇四目相遇了。赵大勇平静地看着他,而他却一股怒火从心底窜起。这个驼背佬的崽,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却狗胆包天,竟敢组织年轻人一个晚上就车干我大哥一口鱼塘!走着瞧吧,看是你狠还是我狠!
“王书记,冬小麦可是用来碾面粉的?”聋牯爷问。
“麦子就是碾面粉的,这你都不知道呀。”王书记没好气地说。
“那太好了!有了面粉天天都可以做包子馒头吃了。现在是上圩下城才买一两个给小孩吃呢。”聋牯爷说。
“包子馒头不会做,我们要请西坝圩上的糕点师傅下来教,拜师学艺。”庆珠叔说。
“有了面粉还可以做面条。”阿三说。
“那不是天天早饭都可以吃上面条了?多好呀,我们也像县城粮管所胡书光的女同学一样了,早上起来就是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吃的时候使筷子的手还要像唱戏一样,翘兰花指。”癸生说。
“有面粉吃多好,面粉养人,我们赵屋的妹俚,也会养得像全南龙下林场的上海知青一样了,嫩嫩耸耸。”门搭叔说。
赵屋人的七嘴八舌王书记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带着大队会计妇女主任治保主任几个人向平屋人的地块走去。
路生把破角箩里的冬小麦种子倒进大箩,慢慢走向地块中央。那里,一只破布袋装着油菜种子。他一边走一边跟癸生说:“真的有了面粉做馒头吃就好了。小时候,有一年六一儿童节,我下城玩,顺便去了趟城里姨娘家。姨娘同样穷,临别时,买了几个馒头放到我的破书包里,说路上吃。我舍不得吃,只是,一路上,不时摸摸书包,感觉一下它们的存在。圆圆的,软软的,在书包里,心里好温暖。啊,几个馒头,温暖我的心,一路三十里。”
这段时日西坝来了一个游医,广老牯,老邓。乡村里的游医,其实并不是随风漂荡,他们走村串乡是凭借着一定的社会关系的,他们所到的村庄,都有着或亲或疏的亲戚朋友。这一个老邓,就是投奔他的一个胡屋远亲而来到西坝的。胡屋的这个远亲从来没见过老邓的面,连他的名字都叫不上来,只是很笼统地随孩子称他表舅。西坝人讲亲情,既然称了表舅,就马上上西坝圩舀酒买肉接待他,并承担起宣传的义务。这个老邓通过远亲的帮助,名气很快传扬开来,说他既会看病卖药,看相算命,还会变魔术耍把戏。老邓也真有一套,他那松绑魔术把所有看过的人都惊呆了。任何人,把他两只手扭到后背,用麻绳牢牢地绑住他的手腕,他往前走上几步,转过身来面向观众,大喝一声,两只手就伸到前面来了。
这几天,老邓在赵屋看病卖药。他在赵屋大厅的泥地上摊开一大块红布,上面放满了草根树皮骨头昆虫银针竹罐玻璃瓶。一本北京中医学院的毕业证放在红布正中。毕业证上的头像意气风发。赵屋的男女纷纷前来,他耐心细致地为大家诊疗。几粒丹药瞎子大伯呕吐出一大块淤血,从此那车水时跌坏的胸口不再作痛;两包树皮草根竹山嫂发黄的脸出现了血色,那长期治疗不见疗效的肾炎有了痊愈的转机。此外推拿哪,针灸哪,拔火罐哪,更使许多村民一沾他的恩惠。当然,毛糙糙脏兮兮的钞票也源源不断地塞进了他的皮药箱。
一天,中午收工后,老邓站在屋场大厅里跟阿三看相算命,他妙语联珠,阿三频频点头,围观的人越聚越多。赵大勇感到好奇,也挤进人群中。这时阿三的命刚算完,老邓犀利的目光落在了赵大勇脸上,不等赵大勇开口是否愿意看相算命便说了起来:“耳廓小,福气薄;耳垂肩,福如天。后生,你这耳廓长得不够好,小了一点,短了一点……”他看到赵大勇不感兴趣,便停住了,转身跟癸生算起来。赵大勇蹲到红布边,看着那些瓶瓶罐罐。
人们陆陆续续回家吃午饭去了,大厅里只剩下老邓赵大勇两个人。老邓也蹲到红布边,小声对赵大勇说:“后生,过几天我要去全南河湾,把买好的旧木料放下来。缺一个帮手,你去不去?三天,给你十元钱。你们省里大搞集体养猪运动,队队养猪一百条,许多生产队等木料做猪栏。可是大塘埠卖木料,抓到了就是投机倒把。林场卡得紧,片竹不得出山,片木不得下河,桃河里到处设卡,抓到了血本无归,因此,旧木料好卖,很赚钱。一个人放棑吃不消,要找一个帮手,你去不去?”
赵大勇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下来,三天能赚十元钱,哪里去找这样好的赚钱机会。在生产队劳动,全劳动力,一天的收入,一角七分五。回到家里他告诉祖母,自己要出去几天,去龟仙岭帮老表打土砖。
“这个老表好呀,每年都借谷给我们。他家拆旧屋做新屋,需要劳动力,你就去吧。”祖母说。
夜色里的桃河,夜茫茫,水茫茫。老邓赵大勇每人肩膀上背着好几根竹篙从全南河湾这个小山村走了出来向桃河走去。天寒地冻,老邓上身披着军大衣脚上穿着高筒雨鞋。他的军大衣比王书记的新多了,看上去厚实而绵软。赵大勇上身穿着破棉袄脚上是一双力士鞋,破棉袄里面只有一件旧绒衣。桃河里,漩涡翻涌,两只木棑半浮在水面上,黄竹篾条把它们拉在一起。解开系在河岸木桩上的蔑条,两个人上了棑,站在棑上没有浸在水里的地方。
“赵大勇,记住,放夜排危险,命最重要,如果出事,你就奋力游泳,保住自己的命。”老邓说。
“我不会游泳。”赵大勇说。本来学校安排初二体育课到桃河里学游泳,可惜文革了学校大乱游泳没学成。
老邓听了大吃一惊,过了半天才说:“人世间有胆子大的人,但再大也大不过你!真是胆大包天,根本不会游泳,却敢答应夜晚在大河里放棑!出了事我不是欠下一条人命吗?”
“活着干,死了算。”赵大勇平静地说。
“‘活着干,死了算。’报纸上常这样说。那是无聊者弱智者的鹦鹉学舌,而你却来真格的了,用自己的生命来诠释它。”老邓再次暗自吃惊,这个文弱的年轻人,勇敢地诠释生命价值时口气如此平静,“赵大勇呀,你真是名如其人,大智大勇。你难道是三国赵子龙的后裔?常山赵子龙乱军之中救阿斗,他的蛮勇传给你了?”
“不会有事。我撑过几次船,会使用竹篙。”赵大勇说。
“同样是使用竹篙,可是放棑不同撑船,何况还是在夜晚!竹篙都不一样,撑船的篙尖上有铁锥,好用;放棑的就是一根竹子,漂浮,不好用……你要谨记三点,方可确保生命无虞。”老邓像大学老师在课堂上讲课一样讲着,“第一、当你的竹篙被木棑掼得往外翘时,扔掉它;第二、竹篙插进淤泥里拔不出来时,扔掉它;第三、木棑在漩涡里旋转下沉时,不要惊慌,不管它下沉多深,努力站稳脚根。记住了吗?复述一遍。”
赵大勇几乎一字不差复述了一遍。
“‘人不是生来被击败的,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击败。’你是一个注脚。”老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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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漂泊(3)
全南县江口木材检查站里,烧着三个火盆,木炭火熊熊燃烧,满屋子都是热气。够暖和了,可里面的人穿着蓝色的长棉大衣还叫冷。门开了,冷风吹了进来,吹得火盆里火星乱飞。一个头目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大家警醒些,别让投机倒把的人钻了空子。”
“一定警醒,一定警醒,你放心。”一个烤着火的人说。
“这冻死牛的湿冷天气,黑黢黢的,水路都看不到,哪个还敢放夜排偷关呀?”守在探照灯边的人说。
“你冷,他们不冷。要是探照灯照到了你没看见,那你就等着卷铺盖回家吃老米吧!”头目恶狠狠地说。
夜沉沉,暗蒙蒙的夜色里,水声哗哗。此段河道水面宽广,不用撑篙,两只木棑随波逐流任意西东。就是冷,冷彻骨髓。赵大勇下身只穿了一条单裤,河面上的夜风吹得裤管卜卜卜响,脚下踏空好几次,力士鞋已灌满水。他冷得全身颤抖,清鼻涕不停地流。老邓呢,冷得他已把军大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把毛领竖了起来。
峭壁陡立,森欲搏人,恶浪翻涌,满耳涛声。木棑在浪头颠簸,摇摇晃晃嘎吱嘎吱响着往下冲,水花飞溅在脸上。尽管小心翼翼,竹篙还是卡在水底石缝里拔不出来了,再拔人就要拖到水里去了,赵大勇慌慌张张松开手,又慌慌张张从木棑上拿起另一根撑起来。
两只木棑扯在一起冲下险滩,对着河岸飞速冲去。河岸长满植物,枝枝叶叶纠结着伸出在水面上。“快转向!”老邓在后面喊。赵大勇紧张得全身发抖,拼命地撑,两只手臂全部没入水中。来不及了,转不了向,粗大的树枝,带刺的荆棘,扫过来了。赵大勇惊出一身冷汗,狠劲从河底淤泥里拔出竹篙伏倒在木棑上,两只手紧紧抓住木棑横档。沙啦啦,沙啦啦,枝枝叶叶从头上背上掼了过去。他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死命地抓住那根横档……总算过去了,谢天谢地,没有掼到河里去,只是破棉袄背上挂出一个大洞。不会游泳,掼到河里就没命了,汹涌的河水就成了青春生命的归宿了。
刚离开毛骨悚然的树枝荆棘,惊魂未定,脸上的伤口还火辣辣的痛,又进入另一个险滩。木棑如离弦之箭,向岸边黑压压的巉岩巨石冲去。“快撑!会撞散木棑!”老邓在后面大声喊。赵大勇赶紧撑起来,他拿出了吃奶的力气,竹篙被撑得弯成了一把弓。
不好了,竹篙又卡在水底石缝里拔不出来了,木棑却就着水势横掼过来,竹篙掼得往外翘,霎时淹没在棑底下。万幸,赵大勇几乎是不假思索松开了手,稍一迟疑,就被外翘的竹篙带入河里了,继而是木棑盖过头顶葬身鱼腹。他一颗心咚咚咚猛跳,从木棑上捡起另一根竹篙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老邓在后面,也在一篙又一篙上气不接下气地撑。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在木棑就要撞上巨石的一刹那,赵大勇丢出了关键性的一篙把棑头撑开了,整条木棑拐了个弯擦着巨石向下游冲去,棑身倾斜着,嘎吱嘎吱直响。
后一只木棑擦断了篾条,好几根木料浮了开去,老邓用备用的篾条把它们重新扎好。
快到江口圩了。前面河岸高处,木材检查站的探照灯扫动着,黑暗的夜空亮着一道长长的光柱。木材检查站戒备森严,高处有探照灯河里有机帆船。要靠近河岸躲开探照灯,还要不被岸边机帆船上的人发现,才能成功偷关。两人慌慌张张地撑着篙,可是此段河道水太深,两支竹篙都难以落到水底。没有篙脚,有一篙没一篙根本不顶事,木棑一直荡在河中心往下冲,冲向那光亮的河面。
老天保佑,有篙脚了,两个人一篙接一篙死命地撑,终于离高高的河岸越来越近了,终于避开了那光亮的河面。机帆船就在不远处,露出微弱的灯光,还传出几句人声。探照灯雪亮的光柱在头顶上空扫过来扫过去,光柱打在远方水面上,波光粼粼。两人蹲着不敢作声,连呼吸都屏住了。在探照灯的死角里,木棑靠近河岸与机帆船擦身而过。
江口圩远去了。老邓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一个人是撑不到岸边的。木棑在河中央光亮的河面漂流,十有八九会被发现。上面的人一吆喝,机帆船开起来,一切都完了。木料没收,人打个半死。”
木棑的速度慢了下来,还慢慢旋转起来。不好,走进万丈深潭了!巨大的漩涡,可怕的哗哗声。黑暗中木棑旋转着往下沉,半截裤管已没入水中。站稳脚根!站稳脚根!赵大勇把竹篙紧紧插在两根木料的缝隙里,又紧紧握住竹篙……木棑还在往下沉,河水已经浸到大腿,看来生命到此为止了。
死就死吧,贱命不值钱,死不足惜。可是,死了祖母会伤心。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桃河。
漩涡激荡,水中的赵大勇摇摇晃晃站不稳了,冷汗潽了出来。“赵大勇,不要慌,站稳脚根,旋到一定时候会浮起来。”夜色里头脑一片空白中听到老邓响亮的声音。
是啊,是啊,会浮起来,木棑开始上浮了。“快拉旁边的枝条!想办法离开漩涡!”老邓又喊起来。
站稳双脚,两手把扯岸边的枝条,许久,许久,才心惊胆战的从漩涡脱险。心有余悸,内衣已经被冷汗湿透。如果没有站稳脚跟,激荡的河水会毫不留情把你漩走,几天后,尸体不知搁浅在哪片沙滩。两只裤管水淋淋的,力士鞋里的水叽呱叽呱响。弯下腰把裤管捋捋干,力士鞋里的水不去管它。后半夜了,河面上更加冷,半身湿漉漉的赵大勇全身抖得像筛糠,清鼻涕流个不停。他不再用手背去揩,揩不胜揩,就任其流淌,流到嘴边双唇噗口气把它吹掉。
天亮了,晨雾朦朦,木棑停在沙滩边,两人上岸去做早饭吃。老邓手里提着一袋米走在前面,赵大勇全身瑟缩跟在后面,两个人喉咙里都发出吽吽吽的号寒声。在冷风冷水的河面上呆了一整夜,现在身上哪里都冷,估计只有一颗心脏还是热的。
“多下点米,多吃点饭。一来昨夜没吃一点东西,今天白天只能吃这么一餐;二来我看你在家里没饭饱。真可怜,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说加强营养,连一口饭都吃不饱。”老邓站在灶边,一边往锅里倒米一边说。赵大勇听了很感动,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用言语表示过对他的关心,老邓是一个。
饭很快就焖好了,主人端过来半小碗霉豆腐半小碗芋禾。霉豆腐没放多少红粬,颜色淡淡的;芋禾加工时放少了盐,有股臭味。“不好意思,冇什么招待你们。”善良的主人有点过意不去。
木棑又走在桃河上了,两只木棑一前一后随着河水漂流,他们偶尔撑一撑篙。吃了一顿饱饭,身上暖和了些。饱了暖了就想说话,“邓医生,做饭的这家人是你的什么亲戚,这么古道热肠接待我们?”赵大勇问道。“不是亲戚,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老邓说。接着他问了赵大勇一些基本情况,赵大勇一一告诉他。老邓说,“回乡以来,你面朝黄土背朝天,栉风沐雨,披星戴月,却过着痛苦的生活,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停了一下他长叹一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赵大勇听了,觉得这个老邓不同寻常,一个游医,说起话来却很有文学色彩。接着老邓告诉赵大勇,他是在北京读的大学,北京中医学院,毕业分配时大部分同学分在北京上海,他去了新疆,支援边疆地区。后来打成了右派,就失去了工作。“但是我懂中医,于是做了名江湖游医。把我打成右派主要是因为两点,一,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想讨演员做老婆;二,不关心政治,走白专道路。”之后老邓谈起了《药性赋》和《汤头歌》。
“《药性赋》《汤头歌》是学习中医的入门书。《药性赋》是讲中药的药效的,讲了两百多种常用中药。它用韵语写成,言简意赅,朗朗上口。你摇头晃脑读上几遍,里面的内容就记住了。我背几句给你听听:‘诸药赋性,此类最寒。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泽泻利水通淋而补阴不足;海藻散瘿破气而治疝何难。闻之菊花能明目而清头风;射干疗咽闭而消痈毒;薏苡理脚气而除风湿;藕节消瘀血而止吐衄……’”
“《汤头歌》是讲中药的配方的。中药大多数是汤剂,因此,中药的方剂,也就是配方,也叫汤头。《汤头歌》里讲了三百多个方剂,一个方剂就是一首七言歌诀,‘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发热恶寒头项痛,喘而无汗服之宜。’……”
两人撑着聊着,木棑在桃河里漂流。
苍山翠岭,蓝天白云,断岸千尺,江流有声,一路上都是充满诗情画意的景色,美不胜收。
河水在棑头打出啪啪声响,溅起水花;夕阳缓缓西落,又大又圆;怪石嶙峋峥嵘,悬崖寸草不生:傍晚时分苍凉奇崛的美。只是,肚子饿,身上冷。
木棑又搁浅了,赵大勇下水去撬棑。星斗阑干,清冷的弯月照着宽阔的河面。水声哗哗,满河面闪烁着细碎的月光。岸上,原野旷远,叶片落尽的树林稀稀拉拉一片模糊。他腿脚浸在河水里,肩抵竹篙使劲撬。脚棍冻得发白,浑身打着哆嗦。木棑还是搁浅,再撬。太冷了,小腿都冻僵了,失去了运动机能,全靠大腿提着它们走,像提着两截木棍。“木棍”僵得毫无感觉了,戳上一刀也不晓得痛了。
木棑终于撬动了,上棑。大腿指挥不了“木棍”,赵大勇爬了几次爬不上去,老邓伸过手来把他拉了上去。
半夜里漂流到牛口滩,停住棑,两个饿得半死冻得半死的人上岸去。“今天晚上就在这里住宿。木头就在这里卖。这里离西坝还有十五里。”老邓哆哆嗦嗦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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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漂泊(4)
第二天早晨,烘干裤子力士鞋,补好破棉袄上挂出的大洞,赵大勇要回家了。老邓给了他十二元钱。原来说好三天十元钱的,多给了两元。“一路上险象环生,惊心动魄,差点欠下一条人命。还冻个半死。多出的两元算是犒赏。”老邓说。走出门时老邓还送给他一根竹篙,“背回去晒衣服,你奶奶晒衣服的一根旧竹篙,快要断了。”
薄雾弥漫于天地之间,赵大勇背着竹篙上路了,老邓披着尚未完全烘干的军大衣站在屋门口。突然他大叫起来:“赵大勇,跟我去走江湖,怎么样?你给我作伴,我收你为徒,教你看病。包你的吃包你的穿,每月再给你十元钱。去不去?”
“去。”赵大勇不假思索就答应下来,这么好的机会怎肯错过它。社会已经把他遗忘,他只能自谋出路。
老邓把两本小册子送给又走了回来的赵大勇,一本《药性赋》一本《汤头歌》。“回去有时间背一背,它们是学中医的基础,铭记在心,受用终生。过段时间木头卖完了我就去找你。”
“我很欣赏你。你勇敢、坚毅,拿着宝贵的生命与眼下的生活搏斗。时下你这样的青年不多。
“我不忍心你也像乞丐一样的活着。底层的乡民,跟乞丐没有什么两样。前段时间有一天,晚饭后我回住地胡屋去,胡屋的社员在村旁一棵大树下等着分番薯。天完全黑了,一盏昏黄的马灯放在地上。北风呼啸,大树底下站着一群破衣烂裳的人,在冷风中哆嗦着等着队长过来分番薯。千疮百孔的棉袄,拦腰扎着稻草绳。有的人冷得受不了了,就蹲到附近的高坎下去。唉,一小堆根须拉碴的番薯崽,每家每户能分到几根,冒了严寒在暗夜里可怜巴巴地等着。这是人类生存的梦魇,这哪里是一群社员,分明是一群乞丐!
“跟我去走江湖,像放夜排这样冒险危险的事有,但更多的是看病卖药,这个你放心。
“你有古代汉语基础,以后学起《伤寒论》《金匮要略》等中医典籍来一点不费力。
“我教你望闻问切,辩症候,开方剂。我还要教你认草药。屋前屋后,园埂上田埂上,到处都是草药。酢浆草,车前草,叶下珠,雷公藤,蛇舌草,半枝莲,金银花,过山龙,多得说不完。草药是个宝。你看那狗,被人打拐了脚,到田埂上走一遭,这里嗅嗅,那里刨刨,过几天脚就好了。狗到田埂上去就是找草药吃。
“‘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看病卖药就是一技。”
赵大勇把书放进口袋背起竹篙走了,呵气成雾,路上结满严霜。老邓站在屋门口,屋檐下挂着冰凌。他目送着赵大勇渐渐远去。
赵大勇心里激动异常回家去。我就要跟老邓外出流浪了,浪迹天涯了!参军,当工人,上大学,我想都不敢想。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当民办老师,我全都没份。但是我可以去流浪,流浪对于我也是一条出路呀!包我的吃包我的穿,每月还有十元钱,多好!在生产队累死累活也赚不到这么多钱。我每天的底分是七分,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就那么两百多分,分值两角五,两百多分也就是五六元钱,而老邓却给我十元!出去流浪,跟着老邓能吃上一口饱饭,自己这份口粮可以省下来给家里人吃。跟着老邓浪迹天涯,潜心学习中医,学习把脉看病,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也可以像王先生过去那样,在西坝圩开个中药铺,又看病,又卖药,多好。
一天中午,吃完饭赵大勇低着头蹲在家门口补畚箕。断了提手的用铁丝接起来,烂了底筐的拆下不能戽水了的破戽斗补上。买一担新畚箕要一元二角,家里没钱,补起来将就着用。米箩叔坐在旁边矮凳上抽着烟和赵大勇聊天,多半是他一人自说自话。米箩叔说,你家这根晒衣服的新竹篙蛮好,又扎实,又笔直,可以用来撑排。米箩叔说,这次上大塘埠买的烟叶便宜是便宜,但是划不来,味道发苦,还抽着抽着都熄火,抽一根烟要点上三四次火,一盒火柴两下半工夫就冇了。这次,烟叶没有买好,薪炭也没有买好。一箩薪炭,装得蛮满,可是倒在我的大箩里,冇几多;面上很大一颗,底下尽是渣末,上了大当。那个卖薪炭的,冇良心,装得蓬蓬松,大的放到面上,烧起来冇火的渣末藏在下面。米箩叔说,家里煤饼冇几个了,又要愁钱上大塘埠买煤炭了。愁到了钱还买不到好东西,大塘埠卖煤炭的,做冓做绝,石皮锤烂来混在煤炭里卖。那样的煤炭呀,买回来,做餐早饭都做不好。冇火,架满一灶都冇火,红哈哈,饭都蒸不熟,炒菜要另外烧柴禾。国营煤矿的煤炭才过劲,不要哇块煤,就是灰煤,也过劲得不得了。烧出来的火蓝荧荧,炒菜做手脚都做不赢。做了早饭,封火,中午撬开火来,还可以做好一餐午饭。做好午饭还可以温热一锅水,留到晚上洗澡脚。过劲是过劲呀,可是,国营煤矿的煤炭不卖给我们乡下人,有钱都买不到。我们乡下人真是造多了孽。米箩叔说,雷公山煤矿是公社开的,那里挖出来的煤炭我们买得到,比大塘埠卖的好烧,还价钱便宜,可是,路天一样远,要用车子推,肩膀挑不行。哪里有车子,别说牛角车,瞎眼车都冇。借都借不到。
祖母从厨房出来了,米箩叔停下了话头抽烟。赵大勇告诉祖母,自己打算跟老邓去流浪,做老邓的徒弟,帮他做事跟他学医。
“哎呀,老崽,你怎么想到这条路上去了,跟着流浪赤膊鬼去走江湖!”祖母听了吃惊地说。
“奶奶,你怎么这样哇人家呢?老邓在北京读了大学,毕业后在新疆当医生,打成右派后失去了工作,才做了江湖游医。”
“老崽,你别轻易相信那些胡说八道。你想想看,一个广老牯,跑到我们西坝来,看相、看病、卖药、变把戏,杂七杂八,他样样在行,一个读过大学的人会这样吗?肯定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说不定还是一个打家劫舍的强盗匪类。”
“他四海为家,到处流浪,为了谋生当然什么事都得会一点。”
“老崽,听奶奶的话,不要去。奶奶活了几十年,见过的江湖游医多呢,都是些骗子,没有一个可以信任。奶奶不放心你跟他出去。在家千般好,出门处处难。你知道外出流浪的苦吗?野狗一样到处乱窜,有餐没顿,露宿街头,身边没有亲人,多可怜。老崽,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吧。”
过段时间老邓才会来找我,到时再说吧。赵大勇低着头补畚箕不再跟奶奶说什么。
“河口伯母,还是让大勇跟老邓去吧。”米箩叔丢掉烟头站起身来要走了,“年轻人是要出去闯世界,困在赵屋冇出息。我一个同年哥,年轻时流浪去了南洋,听说现在都发大财了。”
午饭后,赵大勇在大樟树下背药性赋汤头歌,寒风吹得满树的叶子乱抖。
“诸药赋性,此类最寒。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泽泻利水通淋而补阴不足;海藻散瘿破气而治疝何难。闻之菊花能明目而清头风;射干疗咽闭而消痈毒;薏苡理脚气而除风湿;藕节消瘀血而止吐衄……
“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发热恶寒头项痛,喘而无汗服之宜。
“桑菊饮中桔杏翘,芦根甘草薄荷饶;清疏肺卫轻宣剂,风温咳嗽服之消。”
逄屋嫂挑着一担沟坑泥到土里去,说“大勇,你不去做工夫,在这里像癫佬鬼一样,嘴里念些什么呀?”
竹山嫂挑着一担尿桶过来了,说,“大勇,天气这么冷,你却在这里和尚念经,你想去当和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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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漂泊(5)
今天西坝大队召集全体社员开批斗会,批斗劳教分子熊相仔,右派坏分子老邓。早饭过后,乡民们像过江之鲫涌向大队部。一个个都很高兴,去大队部开会算出工,记工分的,这样的工分赚得轻松。而且,去大队部走一走还可以会会亲友聊聊天。因此,即使抓一头母猪到大队部批斗,乡民们也乐意去。
在曾经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练的场地上,用从西坝小学搬来的课桌搭起了批斗台。熊相仔老邓跪在台上,胸前挂着纸牌头上戴着高帽。西坝大队十几个地富反坏右分子站在他们的两边,其中有老中医王先生。王先生年轻时参加过三民主义青年团,国民党的青年远征军。他有个弟弟在蒋经国当校长的赣州正气中学读过书,四九年去了台湾。六八年清理阶级队伍,王先生被揪了出来,打成了历史反革命,至今没有平反。赵大仁作为“右倾分子”陪斗,跟地富反坏右站在一起。
赵大勇来到台下站在了老邓跟前。听人说,王书记厉害,半夜三更老邓刚走到胡屋村边就被民兵绑了起来。赵大勇在老邓跟前站了许久,挂纸牌戴高帽的老邓才抬起头看了看他,眼睛里没有什么表情。赵大勇心里很难过,他把目光转向赵大仁,慢慢走了过去。赵大仁上台以来一直低着头,不知道赵大勇来到了他跟前。王书记披着军大衣在台上走了过来,腰上系着铜扣皮带,锃亮的铜扣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军大衣,铜扣皮带,这两样东西非同寻常,光靠它们就能镇住西坝所有乡民。他居高临下恶狠狠地盯着赵大勇,“驼背佬的崽呀,带头抢水,总有一天我要把你弄到这台上来!”他在心里狠狠地说。南坳大队的李光前,也在县城读过中学,红纸白纸不分清楚,竟然把毛主席诗词写在白纸上,大队谭书记就不客气了,坏分子一个,挂纸牌,批斗。县城读过书就有什么了不起呀,惹到我头上来,迟早收拾你。
乡民们越聚越多,到处是叽叽喳喳的声音。他们说熊屋许多人得了熊相仔的好处呢,包括老长工熊老根。熊相仔偷来的鞋子自己家穿不完,就送给村里人。不过,偷来的鞋子不配对,一双鞋里,一只蓝一只白,一只长一只短。他们说抓老邓是因为他抢走了大队卫生所的生意,大队卫生所生意少了王书记吃吃喝喝的钱就少了。他们说王先生脉把得准,开的药方对路,对人又和气,该给他平反了。他们说赵大仁是一队之长,怎么跟五类分子站在一起呢。
批斗会开始了,民兵营长带领大家高呼口号。接下来,是王书记讲话。“……熊相仔,他这次是二进宫……玷污了志愿军的声誉。他不到十六岁就参加了抗美援朝,立了战功,可是,回到我们西坝后,好逸恶劳,不安心农业生产,手脚又不干净,所以政府送他去劳动教养……去年年底他放了回来,非但没有改造好,还变本加厉,手脚更加不干净,所以,我们又要把他送进去……他走到供销社卖鞋子的柜台边,哇要买鞋子,营业员拿出一只给他看,转身照应别的顾客,他趁营业员不注意,拿起鞋子就开溜。逢圩时柜台边人挤人,哪个营业员注意得了那么多呀。再哇,你见过天底下这样的贼吗,一只鞋子也偷,而不是一双。信丰县所有的圩场他都作了案,大塘埠,古陂圩,小河,正平,小江,极富,安西,虎山,坪石,新田……自从熊相仔放了回来,碾米房常常少谷。他家冇米吃,他就拿一根扁担到碾米房去,挑起人家一担谷就走。碾米时,乡亲们都是箩担排队,人拿走扁担走到屋檐下,聚在一起边聊天边等候。过去从来万无一失,现在不行了,他偷得整个西坝人心惶惶……
“……这个广老牯看病卖药,有医生执照吗?没有,没有就是非法行医,要坚决取缔……游医都是骗子,拿些树皮草蔸不三不四的东西骗劳动人民的钱财……安徽人讨饭手上都有证明。他哇自己是广东和平人,可是他到我们西坝来,却拿不出任何证明。大家都晓得,在本县范围内走动要有大队证明,出了县就要有公社证明,他都出省了,却拿不出任何证明……一个大学生,国家培养了他,给了他工作,给了他工资,给了他粮折子,他不珍惜,结果只好卖狗皮膏药走江湖,这样的人不是坏分子是什么?彻头彻尾的对抗社会的坏分子……他还不打自招,哇自己是右派。地富反坏右,他一个人占了两个角色……”
赵大勇站在人群中细心地听,王书记始终没有说到牛口滩贩卖旧木料的勾当。王书记肯定不知道这件事,要不然,老邓还要加上一个角色——投机倒把分子,而自己也要像大仁哥一样上台去陪斗了。多危险呀!
“……赵大仁,我哇他是‘右倾分子’就是‘右倾分子’,再滑下去就是右派了……生产队长,带领社员打着集体旗号走资本主义道路,嘴巴上哇是集体外出搞副业,赚钱买木头盖集体的猪栏,实际上,是赚钱私分……毛主席说,‘养猪业必须有一个大发展’,队队养猪一百条,就是落实毛主席的指示。我们西坝,各个生产队都养了,就是他赵屋一条都不养……忠于毛主席,大种冬小麦。不种冬小麦就是反对毛主席。他赵大仁胆大包天,带着社员,明明是在种油菜,却告诉我,是在种冬小麦……”
散会了,乡民向四面八方散去,西坝的原野上走着蚂蚁一般的人群。周屋平屋的生产队长走在了一起,他们边走边聊。
“真看不出来,赵大仁平时老老实实的样子,心里刁滑得很呢,种的是油菜,却告诉我们种的是冬小麦。”
“大队开生产队长会,赵大仁穿一条破牛头短裤,屁股露了出来,我们取笑他,他受不了。今天,他成了右倾分子,站在台上陪斗,一张脸往哪里放呀!”
“熊屋人说,熊相仔一点也不怕什么二进宫。他常常说,‘种田最可怜,还不如劳改。’”
“真遗憾,老邓一走就没人变魔术给我们看了。”
“王书记哇,今天要派两个民兵押送老邓到县里去。老邓会松绑,路上会跑掉吧?”
赵大勇孤独一人站在高地上。高地上长满荆棘蒲苇,荆棘落光了叶片,枝条上裸露着锋利的棘刺,蒲苇叶片枯萎了,在北风中发出沙沙声响。高地下是岔路口,一条大路通往西坝小学进而通往信丰县城,一条小路通往赵屋。
赵大仁一个人慢慢地走到高地下了,“大仁哥!”赵大勇喊了一句,赵大仁不搭理他,似乎根本就没看见眼前的赵大勇。“大仁哥!”赵大勇又喊了一句,赵大仁头都没有偏一偏只继续慢慢走他的路。赵大勇想,大仁哥心里肯定很难过,站到台上与地富反坏右站在一起,谁受得了,而这全是自己唆使的。
两个民兵背着步枪押解着熊相仔老邓过来了,两人都五花大绑。老邓与赵大勇四目相遇,老邓站住脚,静静地望着赵大勇,然后苦笑着微微点了点头又开步走了。
冬天的原野光秃秃的,田丘里只有一截截枯黄风干的稻茬。赵大勇依然站在高地上,寒风吹动着他的破棉袄,他怅然若失,目送着老邓渐行渐远,化成铅灰色苍茫天地之间的一个小点。这个广老牯,心地并不坏,他送给我一根新竹篙两本小册子,我本来想跟他去走江湖,可是他就这样被抓走了。流浪,流浪,不如意而流离,而浪荡,以改变处境,可是,不可能。出路呀,出路在哪,想做个浪迹萍踪的漂泊者都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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