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 第八章

第八章  头发(1


一群人影走进赵屋大厅,有人划了一根火柴点亮大方桌上的灯盏,大厅里亮堂堂了。“动手!”赵大勇说完指挥一伙年轻人干起活来。马上有人站上了大条凳,伸起双手去解吊着车行的粗麻绳。有人进了大厅背,他们到里头去找车头车脚。接着,大厅又走进几个年轻人,背着禾锹拿着柴刀。

这帮年轻人今天晚上要加夜班,车水,王书记大哥家的池塘里的水。王大毛太欺负赵屋人了,千年来的规矩,龙王岭脚下山塘里的水,是“先稻田,后池塘”,可他却把最后一点水全放进了他家的池塘,导致赵屋棠梨树下十几丘晚稻莳不下去。这怎么行,棠梨树下的高排田莳上晚稻可以收获半个月口粮呀!队长赵大仁对此很无奈,王大毛是王书记的亲哥哥,惹不起。他退缩了。

“‘矮子肚里三把刀’,王书记阴险毒辣,最好不要去惹他。大勇,还是算了吧。”解着麻绳的阿三说。

“王屋的小孩那么顽皮,可是没一个敢扯王书记家的阉鸡毛做毽子。这么霸道的人,我们还是离他远一点吧。”阿毛应和着。

“赵屋的子孙,没有什么可怕的,正义在我们这一边。西坝千年来的规矩,支持着我们!”赵大勇站在大方桌上大声说。同伴的胆怯反倒激起了他的血性,王书记算什么,天王老子也得照规矩办事,小孩不敢扯他家的阉鸡毛,我今天却要摸摸它的老虎屁股!

“列祖列宗就在大厅里,看着我们这些子孙。拿出血气来,不要给祖先丢脸!”赵大勇侧过头去指了指上方的阁楼,祖先的牌位宗族的族谱原来就是放在那里的。

“想想看吧,棠梨树下的高排田可以收获半个月口粮!半个月口粮呀,拼了命也要抢水!”

年轻人受到鼓舞勇气又上来了。

“三部水车,两班人马,轮番车,天亮前就可以车满那排高排田。吃上一夜苦,换来半月粮……”赵大勇说着忽然脑海里闪现出《史记·李将军列传》里几个字“远斥候”,于是他又吩咐,“路生,你去找些篾缆来,等会儿要派人躲到王屋村前的林子里,一发现王屋有动静就点燃篾缆传信号。”

“大家都要带上禾锹,准备械斗。下手不要留情,把他们一个个抡进水塘里。”

听着赵大勇的话,癸生脚棍都在颤抖了。

“检查一下,车行,车头,车脚,车杆,水架子,车页龙骨,柴刀竹块,东西有没有捡齐。不要等会儿缺了这样少那样,龙骨脱了找块竹子做竹钉都找不到。”

“车脚上多抹点机油,声音小了,池塘车干了王屋人都不会知道。”赵大勇站在大方桌上指挥若定,宛如大战一触即发前的前线指挥官。

“大勇,现在不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兵荒马乱的年代你这模样拉支队伍起来当个司令是冇问题的。”辛生说。

“当司令好啊,荣华富贵什么都有了。讨七八个妇娘,个个都像卿师傅的独生女一样标致。”癸生说。

“什么兵荒马乱不兵荒马乱,现在不兵荒马乱又怎么样,日子过得像兵荒马乱年代一样苦。”路生说。


黑暗的夜,大樟树下人影憧憧。赵大仁,聋牯爷,瞎子大伯,米箩叔,门搭叔,庆珠叔,十几个人聚集在这里,他们在这里准备着支援车水的年轻人。十几把禾锹就插在不远的泥地里,一有情况拔起禾锹就可以往前方赶。械斗就靠人多,人多声势壮。赵大仁虽然不敢带领社员去抢水,但他也不反对赵大勇那样做。村里的年轻人抬着水车走了之后,他叫上人一起到大樟树下呆着。无论如何,今天晚上决不能让赵屋的子孙吃王屋人的亏。

赵大仁抽着喇叭烟,眼睛一个劲往龙王岭方向望。赵大勇他们就在那个方向车水,王屋也在那个方向。黑黢黢的夜,只有几只萤火虫的亮光。希望一直这样,夜色里永远不要出现篾缆火。

许多人躺在大樟树的斜面上睡着了,鼾声多了起来。米箩叔瞎子大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大勇是一个搏命王。不止是自己去搏命,还要带上一伙人。”

“庆富哥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胆子小,落片树叶怕打破头,却生了一个搏命王。”

“不落雨,浇着的辣椒茄子都枯死,今年又是分到一条龙牯。”

“分龙这一天,我们屋场里冇人挑尿桶,冇人洗裳衣,天老爷怎么不分一条龙婆给我们?长年风调雨顺多好呀。”

“蚊子嗡嗡叫,他们还敢睡。醒来会痒死呢。”。

快天亮了,黑暗中龙王岭方向一群人抬着东西过来了,赵大仁扔掉烟头,小声把一个个叫醒,大家拔起禾锹不声不响走回村去。


吃完早饭,王大毛挑起一畚箕肥嫩的鱼草走出村庄,还没到鱼塘边他就大吃一惊,鱼塘里水位低了。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塘坎上,只一点点水了,就在保底线上了。塘坎上留下了三处架过水车的痕迹。一切都明白了,他挑着鱼草往回走。都这么一点点水了,还放什么鱼草,吃饱了死得快。

王大毛回到家里放下鱼草就赶去向王书记告状。王书记气死了,赵屋人太可恶,竟敢一个晚上就把鱼塘车个底朝天!打狗也得看主人,王大毛是谁,我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可是事情又不是那么好处理,因为按历来规矩,大旱季节,山塘里的水是“先稻田,后池塘”。“谁领头的?”他问道。

王大毛答不上来。

当天下午王书记就清楚谁是领头的了。他气得脸色发白。十七岁,乳臭未干,就敢跟我作对。土改以来快二十年了,西坝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冒犯我,这个驼背佬的崽太可恶,太胆大包天了。


蚂蚁岭。岭坡下一口很大的四方水井,白云蓝天,映在井水里。卿芸和丘玉英来到井沿洗衣服,她们用木桶把井水提上来倒进脸盆里。天上一行大雁飞过,留下嘹亮悠远的鸣叫声。

“卿芸,又发什么呆呀,想男人呀?”丘玉英笑着说。

“你才想男人呢。与老公分开才几天,晚上就睡不着了,讲着课都想着星期六回家了。”卿芸也笑着说。她挽着衣袖,浑身散发着清新沁人的气息,两只皮肤细白的手慢慢的搓着衣服。

“跟你说正经话呢。你今年十六岁,含苞欲放,可以找对象了。你看看周围,多少十六岁的女孩,都结婚了,有的肚子都挺起来了。”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十六岁还小呢。”

“还小?你很成熟了。两坨奶像蒸笼里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全鼓起来了!”

“哎呀,丘老师,你这样说话羞死人呢。”卿芸的脸红了起来。

“什么羞死人,有什么羞?说正经的,十六岁可以找对象了,谈上两年,十八岁,裁结婚证。国家婚姻法规定十八岁可以结婚。”

“我十八岁不结婚。”

“你长得真是漂亮。一米六八,多好的身高呀。皮肤白皙,身材丰腴。双眼皮,澄明清澈的大眼睛。眼神清纯,但又有勾魂摄魄的魅力。你这眼神呀,男人只要看上一眼一辈子都会忘不了。你爱笑,笑起来柔和而含蓄,从来不会笑得张狂。你呀,不知道要迷死多少男人。”

卿芸不答话,搓着她的衣服。

“女人长得漂亮就是找对象的最大本钱。你真是太漂亮了,谢老头说你‘钟灵毓秀’,在你身上有天地之灵气,山川之秀美。我都要嫉妒你了。”

“我又不会和你抢老公,你嫉妒我干什么?”

“卿芸,现在秋天了,秋天天气干燥,女人的脸紧绷起来,没有光泽,而你,却依然水灵灵白嫩嫩的。

“你不只是长得漂亮,嫩耸,还很洋气。蔡校长他们一个个都说你长得很洋气。说不管你出现在什么地方,往那儿一站,大家都会觉得,你不是乡下妹俚,是从北京上海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

“要把握好自己,找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你不是有个赣州表姐吗,让她做个介绍,到赣州找个男人,别窝在这穷乡僻壤……”

“哎呀,大姐,快洗裳衣吧,怎么嘴巴总像八哥鸟一样呢?”

“我不说话,好让你发呆想男人呀?嘴巴就是吃饭说话用的,我就要说。你乌黑的头发油亮亮的,真好看。”

“我用秆水洗了头。昨天下午放学后在家里洗的。”

“秆水洗头太麻烦,我洗头用香皂。”

“不麻烦,烧一抔秆灰就是了。提两支稻草来,点把火烧成灰,秆灰放进热水里,滗出水来,就可以洗了。”

衣服洗好了,两个女人提着木桶拿着脸盆悠悠然走上坡来。坡上就是西坝小学,校园里,高大的野柿子树缀满黄灿灿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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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头发(2)

刚才洗衣服时卿芸确实是在想男人,想着她的赵大勇。她在想,如果现在赵大勇也在西坝小学当民办老师那有多好,我就可以天天看到他了,不会被心中涌动的莫名其妙的情绪打扰得心绪不宁了。可是,来西坝小学教书没他的份,连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都不让他参加,这个世道真是太不公平。回乡一年多了,卿芸从未见过赵大勇,但心里常常浮现他的影子,晨风中,月光下,他总会不知不觉就来到她心里。今年端午节,当妈妈喊她吃粽子,还剥好了沾上红糖用筷子叉好塞到她手里的时候,她正想着赵大勇,想不知道他家煮了粽子没有。想过之后她又觉得好笑,这个男人,我跟他也就是同学而已,怎么老想他呀。前两天,秋风凉了,她穿着穿着衣服突然又想起他,秋凉了,他会加衣裳吗?想着想着她脸红了,这可是妻子才会这样想的呀。

当上民办老师后,卿芸经常登上校园旁边的小山岗蚂蚁岭,朝赵屋方向眺望。赵屋隐没在一片高地后面,只露出一点檐角,看不见赵屋的人,看不见赵屋的狗,哪里有赵大勇的影子,只有那屹立不动的千年古樟。春天到赵屋演出,她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赵大勇,搜寻了千百遍,没有。要是遇见了他那有多好,她一定要腾出身来把他拉到僻静处说上几句话。不管说什么,只要能看着他的脸,听听他的声音,就行。夏天,胡书光蔡校长从赵屋回来,说赵大勇跟着大伙去深山里鎅板,累得不成人样,她听了心里像刀子剜了一样的痛。既然情意绵绵,为何不专程去赵屋找赵大勇?那样不行,不符合西坝规矩,乡民会风言风语,父母会生气。在赵屋演出时她的目光还搜寻过赵大勇的父亲赵驼背。赵大勇的家人她只认识他的父亲,也没有看见。之后不久,她听村里人说,赵大勇的父亲把卖红糖的钱丢了,回家路上丧魂落魄的,下渡船时,一脚踏空,差点掉进桃河里。她听了暗中抹过几次泪。她上小学时就认识这个身体残疾的大人。一次放学回家,赵大勇的父亲挑着担子在前面走,几个顽皮的男孩背着书包从后面追了上去,齐声反复喊:“驼背佬!驼背佬!”还捡起路上的小石头往他箩筐里扔。赵大勇父亲只是静静地赶他的路,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连头也不回。当时,她心里像遭受了奇耻大辱一样难过,好象那几个顽童欺凌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是她父亲卿篾匠是不可能遇到这样的事的。父亲脚上穿一双布鞋,肩上披一条雪白的毛巾,最捣蛋的顽童还没走到他跟前远远地就给他让路了,谁敢从后面追上去羞辱他呀?尽管这样,小小的她心里从来没有产生过嫌弃那个残疾人的感情。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吧。

晒完衣服卿芸回到自己房间里。她打开办公桌抽屉上的锁,拿出一个漂亮的钱包看了看,放下了。又拿出一个精装日记本来。这是当年考上二中时赣州的表姐送给她的,现在用来誊抄她写的诗歌。她打开了日记本,扉页上端端正正写着“花季诗稿”四个字。这花季诗稿是她说给自己听的悄悄话,她从不示人,连爸爸妈妈最要好的丘老师,都不知道她有这么个东西。她翻了翻日记本,目光停留在这首《可是》上。


      春天的花谢了

      夏天的鸟飞了

      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你

      像山峦起伏,沉默不语


      秋天的叶落了

      冬天的雪来了

      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你

      像春潮涌动,柳枝泛绿


      山里的村睡了

      城里的灯灭了

      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你

      像旋律流淌,琴音不息


      天边的山崩了

      脚下的地裂了

      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你

      像枝叶相依,根脉千缕



秋风一天比一天凉了。明天是辛生结婚办喜宴的日子,赵大勇这两天一直在这个邻居家帮工。和阿三一起去水塘里网鱼,鱼网上来后又放进鱼笼养在水塘里;借桌子,借条凳,借碗筷;碗筷借回来又挑来井水在脚盆里清洗。现在,赵大勇扛着梯子拿着一副喜联走进赵屋大厅,阿三端着一缽头糨糊跟在他身后。

“大勇呀,大家都哇这副喜联拟得好,毛笔字又写得好,不停地夸你呢。”阿三说。

天井边年代久远颜色发黑的圆柱子上用黄漆写着毛泽东的诗句:“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赵大勇看了看,对阿三说喜联还是贴到大厅背的圆柱上更好。他和阿三走了过去,搭梯子,刷糨糊,张贴。很块,一副红艳艳的喜联就贴上去了:

花好月圆喜结连理他日四世同堂,风调雨顺夫妻勤勉年年五谷丰登。


赵大勇拿着一支毛笔坐在四方桌上,面前放着一只墨砚,一本小学生的练习簿。练习簿上贴了一小张红纸,上面写着“礼簿”两个字。他大声嚷道:“上礼簿了!”赵屋人围了上来,个个手里都捏着钱,四方桌边立刻挤满了人。

“庆珠哥,昨天晚上你都还在哇还没有筹到吃喜酒的钱,怎么现在又有了?”门搭叔笑着说。

“‘人情到,种谷粜。’钻山挖旮也要舞到钱来。你有办法我也有办法呀。”庆珠叔也笑着说。


“大勇,亲戚都来齐了,要开饭了,我们可以打发叫花子了。”赵大仁说。打发叫花子是西坝传承久远的乡俗,其用意是惜老矜贫。

赵大仁端着一个饭甑,赵大勇端着一大缽头杂菜,他们走出辛生家来到屋场大门口。七八个鹑衣百结的老人围了上来,每个人都提着烂角箩捏着一只空碗。赵大仁往每个角箩里装两勺饭,赵大勇往每只空碗里舀两勺菜。

“放爆竹。”赵大仁说。赵大勇点燃早已挂在土砖墙上的爆竹,噼里啪啦,响声震耳浓烟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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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头发(3)

大厅里,上厅中厅下厅,摆了十多桌,把整个大厅摆得满满的。爆竹声还没有止息,贺喜的人们就上了桌。每张桌子都坐上了人,赵大勇走进中厅,找了一张全是女人的桌子坐了上去。女人吃酒席更喜欢折菜。“位子坐满了,动筷子。”竹山嫂说。大家的筷子一起伸向叉烧肉,搛一块放进自己面前一只小碗里,接着又举起筷子伸过去,搛上一点碎渣渣放进自己嘴巴里。味道真好啊,又香又酥脆。这几年,西坝形成了一个新规矩:喝喜酒的人每人面前都放一只小碗,每盘菜大家都搛一筷子放进这只小碗里,散席后端回家给小孩老人吃。

“吃酒席真好,有吃又有折。”坳背嫂说。接着,一桌子的人都说起话来。

“为了折点菜家里人吃,我们酒桌上就冇下饭菜了。不过,吮吮筷子头上的盐味也能扒下半碗饭。”

“白米饭真好吃,里面放上番薯米就不好吃了。”

“世界上就是白米饭最好吃。甜菜羹,番薯渣,艾草汤,金瓜汤,白片粥,瓠子粥,糠粑粑,不好吃。”

“是呀,白米饭真好吃。早上小孩哭闹,捏个饭团给他,就不哭不闹了。”

“现在结婚冇那么多老规矩了,冇花轿,冇方盒,冇唢呐锣鼓,只放几声土炮,一行人挑点布鞋烫皮回来。”

“还是有老规矩好。抬花轿吹唢呐,多热闹。两个人抬漆得标标致致的方盒,方盒里好多东西。”

“方盒齐人高,一层层,尽是好吃的东西。腊肉香肠,腌鱼腌鸡腌鸭腌鹅,猪肝猪腰子猪舌头。”

“都是腊味,可以吃上很久,不会坏。还有各式各样的油炸米果。中秋节前后,还要装上麻饼猪油饼月光饼。”

路生、癸生、聋牯爷、瞎子大伯,坐在赵大勇旁边这一桌,这一桌全是男的,他们也在边吃边聊。

“小施屋人不标致。”

辛生的妻子是桃河对岸施屋坑里人,与婆婆同一个村庄,婆婆被叫作施屋人,自然她就是小施屋人。她嫁到赵屋来是亲上加亲,按辈分辛生的母亲她叫姑母。小施屋人坐在远处一张桌子上,她个子矮,但粗壮,皮肤黝黑,眼睛没有神采,塌鼻子下一张大嘴巴。

“小施屋人是不标致,这有什么要紧?我看她身体粗壮,上得床,能生崽。”

“只要是头发长蹲着拉尿的就行,管她标致不标致。”

“辛生是好吃的鬼,他只喜欢吃,妇娘标致不标致不要紧。”

“施屋坑里好呀,田土多,有山有岭。有个亲戚是坑里人,别的不哇,至少可以筢松毛挖柴蔸。”

“今年春荒,施屋人回趟娘家,一捆松毛一箩番薯糟就挑回来了。明年春荒,施屋人带着媳妇去,就是两捆松毛两箩番薯糟了。”

赵大勇一边吃饭一边听人们聊天。他想,施屋婶给自己的儿子做媒想得真周到,乡民的经济联姻与政客的政治联姻一样伟大。正想着,聋牯爷侧过头来说:“大勇,你以后要么娶个连城挂角的,他们种菜卖,国家保证他们的粮食供应,春荒时总能匀出点米借给你。要么就娶一个全南婆子,龙南婆子,可以去她们那里捡烧草。”

“捡烧草好呀。从山上把柴禾背到桃河里,扎成木棑放下来,一年去两次,烧草问题就解决了。”瞎子大伯说。

“也不要哇娶什么连城挂角的,什么全南婆子,龙南婆子,就娶卿师傅的女卿芸。卿师傅手艺好,带几个徒弟,有的是钱。卿芸当民办老师,也有钱。冇米冇烧了,拿几张燥熳熳的纸票给你,什么买不到?”路生说。

赵大勇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爆竹的烟味早已散尽,满大厅飘荡着的是鱼肉酒饭的香味。辛生的结婚宴席,大厅里一片欢乐。不只是人欢乐,鸡也欢乐狗也欢乐。上厅,中厅,下厅,黄狗黑狗花毛狗,走来走去,津津有味地啃着人们嘴里吐出来的骨头;公鸡母鸡小阉鸡,从这个人的脚下走了出来,啄上一口地上的饭粒,又从那个人的脚下走到别处去。

满大厅的男男女女吃着喝着,除了辛生家的亲戚全是赵屋人,每家每户都来了一个。他们好不容易筹齐了送红包的钱来吃喜酒,不指望吃什么山珍海味,有顿饱饭就行。好鱼好肉要搛到碗里折回去给家人品尝,她们吮吮筷子头上的盐味就能把一大碗饭送下肚去。她们不觉得有什么难过,有说有笑,边吃边笑,脸上流着油汗,嘴巴吃得匝巴响。这就是赵屋人,这就是乡下人。

这些乡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财富,没有权势,没有荣誉,没有将来,只有贱命一条。上海知青削下来的鸭梨皮,若丢弃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会像南坳的老头一样,弯腰捡起来给孙子吃。这些乡民们虽然命贱,但他们血管里流动着祖宗的血,因而善良,隐忍,驯服,豁达,平和。对于饮食,他们肚里饥肠辘辘,嘴里可以平静地说,“有吃一天,冇吃一日。”说的时候腔调悠长,听不到半丝凄楚,似乎有吃冇吃没多大区别。对于女人,他们没有读过“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但他们那句“只要是头发长蹲着拉尿的就行”与“岂其取妻,必齐之姜”是一脉相承。遇到伤心事,他们会恸哭长号,哭号像山歌一样动听。眼泪刚刚擦干,他们又可以放开嗓门唱起真正的山歌。他们日日活在艰辛中,却不忘捕捉眼前能高兴的事高兴一番。他们是天生的贱命乐观主义者

聊呀,吃呀,喝呀,桌子上的菜盘都空了,连碗底的菜汁都滴了个一干二净。几个妇女站起身来端着小碗准备回家去,赵大勇赶紧扒完碗里的饭走向中上厅间的巷道口。

“各位大伯叔佬兄弟庶侄,嫂嫂婶婶奶奶小姑,倒了折的菜要记得把碗端回来!”赵大仁站在下厅大声叫嚷。

“各位大伯叔佬兄弟庶侄,嫂嫂婶婶奶奶小姑,倒了折的菜要记得把碗端回来!”赵大勇站在巷道口大声叫嚷。

聋牯爷瞎子大伯端着小碗打着饱呃从赵大勇身边走过,“一餐饱,餐餐饱。这一餐真正吃饱了,下一餐就容易吃饱了。”聋牯爷说。大厅里,有些桌子男的还留在席位上,他们还在喝酒划拳,什么“三阳开泰”“四季发财”,“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一句叫得比一句响亮。

门搭叔提着空锡壶回到桌子边,对庆珠叔说:“酒坛子空了。”庆珠叔看着面前的空酒碗,说,“只添了两锡壶水酒,酒坛子就空了呀。那就吃饭了。”他们两人一起去盛饭。饭甑也空了。“抠甑篦,抠甑篦。”门搭叔说。庆珠叔好不容易抠起了两碗饭,他们回到菜碗空空的桌子上,筷子伸向自己面前那只折菜的小碗。

“门搭老弟,你要忍着点,你折的菜都快冇了。”庆珠叔说。

“你也要忍着点,你面前的小碗都露出碗底了。”门搭叔说。

“是呀,要忍着筷子。几个小孩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呢。冇东西端回去,他们就要哭翻天了。”庆珠叔说。

“还要被妇娘骂死呢。‘别人吃酒席有折菜端回来,你空着手回来,吃了黄肿大肚!’”门搭叔说。


辛生祖母伛偻着背端着一碗剩菜来到赵大勇家门口,“河口嫂,你拿只碗来。亲戚都走了,家里还有一点办酒席的剩菜。”

私厅里赵大勇祖母站了起来,“凹上嫂,多谢了。你家人口也那么多,你还想到我们家,送碗剩菜来。”

“河口嫂,这次办酒席多亏了大勇,我要多谢他。来帮工,忙了好几天。”

“凹上嫂,我们是几十年的邻居,你家大办喜事,大勇去帮工是应该的,谢什么。”


赵大勇和癸生抬着半大箩碗筷走在大路上,这碗筷是从平屋借来的,现在抬去还给人家。西坝人穷,家家户户多余的碗筷都不多,要办酒席了,搜遍整个屋场也凑不齐酒桌上的碗筷,要到邻村去借。

“癸生,你哥哥的喜事办完了,下次轮到你了。”

“西坝的规矩是这样,兄弟几个,大大小小,老大讨了老二讨。”

“那你很快就有标致女人晚上陪着你睡觉了。”

“哪有那么快!哥哥结婚借了钱,够还了。”

“总有还清的一天。”

“就算还清了债,给我哇妇娘了,那套结婚的礼节都要走一两年。先要媒婆牵线,双方满意就到西坝圩上见面。男的看中了女的,就送上一个红包,女的接下红包就算订了婚。然后是查家,扫节,过聘金。女方一家人带上亲戚到男的家里来查家,楼下看到楼上,屋里看到屋外。一年三个节,端午中秋过年,男方要买鱼买肉去女方家扫节。下城裁结婚证之前,哇好的聘金要过清,一分钱都不能少。要是西坝圩上见面,碰到一个像我嫂嫂这样丑的女人,我可不要,我绝不会把红包送给她。”

“再丑的女人也要嫁人呀。”

“跟我嫂嫂这样丑的女人在一起,一点意思没有。”

“两人有感情就有意思。”

“要我跟我嫂嫂这样丑的女人结婚,我宁可打光棍。”

“癸生,你不要这样,口口声声哇嫂嫂丑。”

“难道你觉得她标致?”

“喜宴都办过了,你还这样哇,不太好。”

“嫂嫂是嫂嫂,哇是哇。不知道我哥哥怎么会看上她。”

“你是好色的鬼,骚鸡公,当然格外看中长相。你哥哥是好吃的鬼,他只想着‘醪糟蒸油蛋’,‘姜丝蛋花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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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头发(4)

转眼到了冬天。一天下午,暖暖的冬阳照着阶沿,一直照到土砖墙的半腰上。赵大勇祖母坐在家门口补衣服,辛生祖母坐在家门口剁番薯藤。劳动力都出工了,小孩没有放学回家,麻雀还在原野上觅食,村里一片清净。

辛生祖母放下了手中的菜刀,她捶了捶背从矮凳上站起身来,走进家里端了一张靠背椅出来,停了停,把椅子放到离赵大勇祖母更近些的地方,慢慢坐了下去整个身子靠在椅子背上。

赵大勇祖母把竹椅子向老邻居挪近了些,顺手把装针头线脑碎布剪刀的团盘拉到脚边。她身边墙角落里堆着大颗的鹅卵石,熬芋禾时压面用的。

“河口嫂,狗也像人一样,冇吃懒得动。刚才剁番薯藤,我家的黄狗睡在木盆边,现在我走了,它还睡在那里,懒得动。”辛生祖母说。

“是呀。有嘴的东西都一样。凹上嫂,你怎么光着脚不穿袜子,不冷呀?”赵大勇祖母说。

“不冷,晒着日头不冷。河口嫂,你的眼睛还蛮好呀,还能补裳衣。‘冬至日头长根线’,过几天就是冬至了,冬至过后,白天日子长,可以多打半块补丁。”

竹山人挑着一担碾好的米走了过来,赵大勇祖母说:“竹山人,对不起了,我们两个老人坐在阶沿上聊天,拦了你的路。”赵屋人的习惯是,屋前的阶沿走人,屋后的阶沿堆物。

“两个奶奶,不要紧,我走中间的巷道。”竹山人说着走了过去。两个老人继续聊天。

“河口嫂,我吃得累不得要走了。”

“凹上嫂,你还吃得累得,天老爷不会收你。”

“累不得了,天老爷会收我。你看,我家家门口铲起来的沟坑泥,都晒得发白了,该挑到自留地里去了,可是,我早都挑不动了。”

“肩上挑不动,就做手头活,做手头活也一样。”

“手头活都做不动了,煮潲端不起铁锅,剁猪草一把菜刀都拿不起了。累又累不得,吃又吃得,一碗饭斋饭一样满,我也吃得了。”

“吃得就好。饭是好东西。”

“是呀。饭是好东西,香,几粒饭掉在饭桌上,用手拈起来吃都是香的。我吃又吃得,累又累不得,还是走了好。”

“不要走,走了烧火做饭、剁猪草煮潲,这些事哪个做?”

“还是走了好,现在走最好。今年的谷分完了,早稻晚稻都分完了,我这一份口粮已经分到手了。河口嫂,分谷是生不补死不退,我走了这份口粮不要退回生产队,可以留给子孙吃。谷不多,但是一口两口也是好的呀,我走了子孙可以多啜两口。我家辛生是那么喜欢吃东西。”

“凹上嫂,还是留在世界上好。我们两个老人有伴。”

“走了好,走了家里少一张嘴。明年春荒,家里不必再愁我这张嘴。活到这把年纪够了,有崽有女有孙子,满足了。我的女虽然日子过得苦,但是冇病痛。我只有米箩一根独苗,却有两个孙子,满足了。”

“凹上奶奶,晒日头聊天呀。你脚上不穿袜子,会冷呀。”赵大勇背着禾锹走了过来,他回家来换农具。

“冇冷。大勇,你比辛生小一岁,辛生结了婚,你也要开始哇妇娘呀。”

“凹上奶奶,我家冇屋住,哇不到妇娘。”

“怎么会哇不到呢,你从小就忠厚,有孝心,一定能哇一个很好的妇娘。你到城里读了书,乡下的妹俚个个都会争着嫁给你。”

“凹上奶奶,我家冇屋住,冇哪个妹俚肯嫁到我家来。”赵大勇说着抬起脚进私厅换锄头去。

“冇屋住怕嘀嘅,慢慢来。你爷佬驼背,都做了屋。你到城里读了书,能哇一个很好的妇娘。城里好呀,县老爷住的地方,只可惜,我和你奶奶,一辈子都没进过城,现在想去看看都走不动了。”辛生祖母说着站起身来要去剁番薯藤了,她提着靠背椅边走边说,“河口嫂,今天晚上大队部放电影,哇是打仗的。我们两个人好几年没看过电影了,叫孙子给我们端一只条凳,我们一起去看。”

“我不想去,冇什么看头。电影里的人哇事我们又听不懂。打仗,打仗,闹南北兵,杀过来杀过去,闹日本鬼子,飞机丢炸弹,还冇吓死你呀,还要去看打仗呀。”


赵大勇担着一担尿桶走进家门,祖母说,“老崽,才收工呀。赶快扒两口饭,放了碗到隔壁去帮忙。凹上奶奶走了。”

辛生祖母和赵大勇祖母聊天后不久就走了,在冬至这一天,用一根箩绳,挂在楼梁上,又挂在自己脖子上,就走了,米箩叔发现时身子已经冷了。

赵大勇匆匆吃了饭就去帮工。他找来一只冓猪斗,提着它来到村旁高地。他一锄头一锄头挖着黄泥,挑选没有丝毫杂质,蛋黄一般黄灿灿的泥块,敲碎,然后装进冓猪斗里。他只有这种方式表达对凹上奶奶的崇敬。这位朴实的乡下老人,其实对人生无限留恋,但还是坚决走了,为了子孙不愁自己这张嘴,留下那份分到手不必退的口粮谷,从从容容地坚决走了。

大仁哥也在帮工,他把整个大厅扫干净,在上厅的泥地上摊上一条烂垫笪。他吩咐阿三搓稻草绳,路生做号丧竹。“号丧竹两尺一根,用细一点的黄竹。”他叮嘱道。

几个男人用门板把凹上奶奶抬到屋场大厅,放在了烂垫笪上。她神色安详,没有人们传说的那种可怕的样子。米箩叔带着一家人围着烂垫笪哭泣。前不久的秋天,凹上奶奶的长孙刚在这里大办过婚宴,圆柱上的对联尚未脱落,依然那么红艳,只几个边角在寒风中飘动:“花好月圆喜结连理他日四世同堂,风调雨顺夫妻勤勉年年五谷丰登。”圆柱后的大厅背,放着丁耙等农具,大厅墙上,吊着长长的车行。凹上奶奶曾经无数次用丁耙挖牛栏粪,抬起长长的车行去车水,现在说走就走了。

凹上奶奶躺在烂垫笪上,神色安详。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缀满补丁的大面襟便衣,衣襟的边角上扎着一根红头绳。老人常年只有两件换洗面衣,另一件较新,她留了下来给她的后人。这根红头绳年代久远,凹上奶奶藏了几十年,保存完好,连颜色都没褪,红艳如初,红得如血。衣襟边角里似乎扎着东西,米箩叔蹲着把红头绳解开,是两张纸币,一角的面值,两角钱。这钱是几年前走亲戚女儿送给她买米果吃的。油炸米果五分钱一个,两角钱可以买四个,但是她一直舍不得买。施屋婶眼泪汪汪地说,“奶奶一辈子冇钱用,这两角钱就放进便衣口袋,让她带走吧。”米箩叔发火了,大声说,“奶奶是要留给我们的!”这是米箩叔平生第一次在施屋婶面前发火。平时,施屋婶能赚几个媒婆钱,多病多痛要常花钱的米箩叔对妻子是言听计从,凡事不敢说个不字,更不用说发火了。

米箩叔把两张纸币放到辛生手里,把红头绳放进母亲的便衣口袋。这红头绳是凹上奶奶新婚夜留下的,自从辛生的爷爷把它解开后,就繁衍了现在一大家人。她临走时深爱着自己这一大家人,用它来做标记捆住两角钱。

祭拜开始了,米箩叔带着亲人跪在泥地上,腰上系着稻草绳,手里拿着号丧竹。凹上奶奶的两个女儿跪在施屋婶旁边,依然泪流不止。她们当时都是从大樟树下一路哭号走进屋场大厅的。一只冓猪斗装着黄泥权当香炉放在烂垫笪边,泥土里插着几支香,烟气袅袅。本来屋场大厅里有一个神台,神台上有三个铜香炉。破四旧时,大队王书记带来的红卫兵拿走了三个铜香炉,神台则被砸得七零八碎。那次他们还爬上阁楼抱走了祖先牌位和宗族族谱。后来,从各个屋场抱来的牌位族谱在大队部堆在一起点火焚烧,烧了三天三夜也没烧尽,灰堆里还冒着青烟。

在肃穆神圣的气氛里,屋场里的人陆续进来磕头。人们对着那只冓猪斗香炉磕头,同样也是对着凹上奶奶那双大脚丫赤脚磕头。凹上奶奶的大脚丫赤脚离冓猪斗只有尺把远。凹上奶奶穿了一条崭新的黑布便裤,这便裤做好后她从未穿过。布票紧,为了省布,刚做好就显短,下过水后又缩了许多,更显得短了,因此,凹上奶奶的脚棍露着一大截。凹上奶奶是特意选了这条新裤子的,要去见祖先了,不能穿露出屁股的破裤子,祖先会不高兴。凹上奶奶的脚后跟布满爆皲,宛如田地干旱时龟裂出的道道深沟。大冬天里,这些爆皲总是血淋淋的。两块大大的脚底板,十个粗粗的脚趾头。那脚底板老皮坚厚,碎玻璃都扎不进去。那老皮呈灰黑色,西坝田丘里泥块的颜色。凹上奶奶年轻时肯定是一个好劳动力,看看这双大脚丫就知道。挑担子,走得稳,爬山道,不跌跤。凹上奶奶辛苦劳累了一世,现在留下自己一份口粮,打着赤脚去见她的公公婆婆嫂嫂婶婶了。家里有一双新的线袜,是有一年卖了猪给凹上奶奶买的,可是买回来她并不高兴,说“春荒时能买好几斤米呢,花这个冤枉钱。”说完就把它放进衣橱角落,一直没穿。祭拜前施屋婶曾说,“拿来给奶奶穿上吧,打赤脚冷。”米箩叔又发火了,大声说,“奶奶是要留给我们的!”

赵大勇走了进来,跪下,对着冓猪斗,对着凹上奶奶的大脚丫赤脚磕了三个头。

赵大勇祖母过来了,跪了下去,说,“凹上嫂,你就安心去吧,你的崽米箩,你的孙子辛生癸生,他们有良心,初一十五会敬上斋饭,你到那边有饭吃。年年七月半会烧纸钱,你到那边有钱用。”磕完头又说,“凹上嫂,你听到了吧,你安心去吧,你的儿孙有良心,你到那边有饭吃,有钱用。你想米果吃就拿钱去买。”

出殡了,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请来的老吹手用唢呐吹着“大海航行靠舵手”走在最前面,那曲子吹得断断续续韵味异常。米箩叔紧跟着老吹手,带领亲人向村旁的墓地走去。在那里,赵大勇路生阿三正默默地挥动锄头挖坑。

凹上奶奶埋在了村旁的高地,跟祖先的坟茔在一起。本来家里给她准备了八根寿木,能做一副像模像样的棺材,可惜春荒时卖得仅剩一根了,只好撬楼板做了一副薄板。凹上奶奶不嫌弃这副薄板,她保佑后人,走后孙子辛生有一年时间没肚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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