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的一天,范立城呈报给荣副市长的经济调查整顿工作报告获得了北平市国民政府的表扬,在市政府收到的众多区县级报告中独具分量。
几个中老年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从中华民国河北省的政治、军事、经济、人口等多个方面,分析了北平市与内五区经济濒临崩溃的客观因素,拟定了改善民生、抑制物价的参考方案,也提出了真正实行三民主义,并且向共产党解放区学习的建议。
摆放在荣副市长案头的那份报告书的纸张上,每一个段落都是扭转败局的理论指导。
到了当日下午,北平市政府的会议厅里坐满了大小官员。
荣副市长对一众下级干部讲话:“现在看来,我们给南京的报告要重写。各区县,要以内五区的报告为范例,重新构思撰写,五天之内报上来,市政府再汇总提炼,上呈行政院,并递中央银行。其中呢,提及向共产党学习的部分,语气要更委婉一些……”
会后,范立城心情舒悦地出了市政府大门,登上轿车准备回家,接戴晓晴出去吃饭。
到了宅门前,他下车走进院子,高声叫喊妻子,厅堂里回音空寂,进去再叫一声,才听见她在卧房里应答。
范立城进了卧室,放下上衣,坐在梳妆台前的戴晓晴转过头,娇笑一下,她正在精心打扮,着了淡妆,更加动人。
范立城心里反感,想问:“你怎么还上瘾了?”转念一想,又说:“是不是又有舞会啊?”
戴晓晴对着镜子画眼线,说:“荣市长太太约我打牌,催了好几回了,今晚必须得去。”
范立城的愿望落空,静思片刻,说:“又打牌啊?……完了早点儿回来。”然后从皮包里取了一沓美元,放到梳妆台上。
戴晓晴眼睛扫了一下,在头发上插了一支银簪,问他:“哪儿来的?”
范立城忍住火气,说:“你说呢?”
戴晓晴挎上包出门以后,范立城从二楼书房的窗户看着她在门口上了一辆洋车,车夫朝北小跑起来。
荣副市长的四合院确在城北,也许她真的是去他家里了。
他吸了一口烟,又觉得有必要探一探虚实,最好是亲自上阵去查看究竟,遂在烟灰缸里摁灭香烟,寻思一番,匆匆出了书房门,踩着楼梯朝一楼小跑下楼。
范立城的轿车停在荣副市长家胡同口的街道边,透过前窗玻璃,他看见妻子下了洋车,从包里取了钱递给车夫,又走进站着门卫的宅门楼。
看来自己太过多疑了,想这么多,折腾妻子也折腾自己。
他回忆了刚才在路上妻子转头回望的场景,那个眼神应该是没有察觉。随即发动轿车,转动方向盘准备调头回去。
踩油门时,他又瞥了那宅门楼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两手立即停住,脚下也一松。
远处,一个高个头美国人从一辆洋车上下来,仰头打量了四合院一眼,微笑着半开玩笑地举手向门卫敬了军礼,走进宅门。
那人正是詹姆士·凯森格,范立城心头一沉。
有了美国人的娱乐活动,一定另有隐情,那场面是不堪想象的。
正呆愣间,另一个美国人也赶到,范立城仔细观望,那英俊冷酷的西装佬十分面生,一个官太太从宅门里迎出来,手臂一伸,将他请了进去。
范立城小声抱怨道:“这美国佬!……国民党怎么成了这个烂摊子?”
当日晚上,范立城住在德胜门大街上的一家旅馆里。
第二天上午,他在办公室里处理各项政务,秘书下属们进进出出,一个接一个地请示报告,他尽力保持若无其事的状态,像往常一样妥当地批复、指示每件事务。
黑色电话时而作响,他又抓起电话,处理每一件事项。
过不多久,一个国字脸科长进来请示工作。两人正交谈间,电话又响了,范立城抓起话筒,听见戴晓晴的声音:“你在区政府啊?昨晚怎么没回家?”
范立城一言不发,将话筒扣到机座上,转头对那科长说:“你接着说。”
科长没说几句,电话铃音再次响起,范立城抓起话筒,又听见妻子说:“你挂什么电话啊?我就问……”咵的一下,他又压下话筒。
那科长见状,双眼一低,沉默在原地。
“铃铃铃……”
范立城一把抓起话筒,怒斥道:“你怎么没完没了的?!我这儿正忙着哪!”又猛地将话筒压向话机,此间,听筒里传出一个细小又熟悉的声音:“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
范立城闻之一惊,当即又扣到耳朵上:“噢,荣市长,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我内人打来的,冒犯了您,我向您致歉!”
荣副市长沉默片刻,说:“……小误会,别放在心上……美国人运来的一批救济物资抵达天津港口了,你安排人去运回来。”
范立城恭敬地回道:“好的,我一定办好,您放心,您放心。”随即小心地放下电话,脸上的笑容逐渐消退,喘了一口气,对沉默的科长说:“刚才说到哪儿了?你继续……”
下午三时,范立城从一次短寐中苏醒过来,办公室气息清新,感觉像是重生了一般。
他打了一个电话,秘书在门外听见了,挡住门口排队的一众干部,敲门进来说:“区长,您太太来了,在会客厅,要不要请过来?”
范立城惊问道:“她来了?……算了,我过去。”扔下钢笔出了门,穿过走廊,进入会客厅,见着妻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戴晓晴观察着他的神色,说:“你怎么了?干嘛老挂我电话呀?”
范立城回身瞅一眼门口,厌恶地说:“你先回去,我忙完了再说。”
戴晓晴说:“你这种态度,让我怎么能安心?”
范立城自感嘴里要喷出火来,压低声音说:“回去!别在这吵!”
戴晓晴又说:“你这是怎么了?晚上不回去,我还不能问啊?”
范立城又回身望一眼门口,一个路过的女干事正瞅着里边,看见范区长,瞬间又移开目光。
范立城叹一口气,对妻子说:“回去做饭,晚上我在家吃饭。”
宅门口传来汽车的嗡嗡声,戴晓晴连忙跑出去迎接。
范立城从车窗里看见她穿着围裙迎出门外,有点鄙夷她的这个内心有愧的弥补之举。
他下了车,冷冷地走进宅门,看见厅堂里的黑桌上摆了一桌菜,便更加确信昨天晚上妻子和美国人发生过那种事,但是再发火就不合时宜了。
他洗了手,在桌边坐下来,准备等她过来了便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