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 冻——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蒋和珍的故事并没有完结,但是俞小蛮打断了她,声称不用再讲就能猜到下一步的情节。她张嘴就说:

“八成是老虎把他母亲拖走吃掉了,剩下的残肢吓到了黄正国。南山一直有老虎,时不时就有人看见过。我们家有一张虎皮,据说就是那边过来的。”

“在你的观念里,就只有老虎能吃人吗?”我问她。

“除了老虎,还有什么东西不怕人呢?”她奇怪地问。

蒋和珍这时说:

“你说得没错,实际上几乎没有不害怕人类的动物,就算是老虎,也必定是远远躲着,避免和人类直接碰面。可是,绝大多数动物,你逼急了它,它也是会不要命地发起攻击的。所以才会有老话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是苟子的两只小兔子咬死了他祖母?”俞小蛮故意开起了玩笑,自顾自地笑着。

“莫非是个设计好的阴谋?”伍道祖问蒋和珍。

俞小蛮吃惊地看向伍道祖。我想听到不一样的结局。

蒋和珍没有立即回答伍道祖的问题,反而是问戴兰道:

“你一定有自己的预估。你猜是怎么一回事?”

“看你想表明什么样的主题了,”戴兰说,“主题不一样,故事的走向和结局都会不一样。假如你想讲的只是祸福无常,那么就是一起正常的意外;假如你想讲的是恩将仇报的故事,这个杨富贵就会变成凶手。再或者你想影射更为广泛的社会内容,这些铺垫就只是充满泥泞的铺垫罢了,不值得感叹。当然,你也可以不按套路出牌,结局来个反转,那个黄正国的母亲原来是声名远播的打虎英雄,在一大家子哀号的时候,她提着一张虎皮回家了。我喜欢这样的结局,但可能会让所有男人感到愤怒和不可思议。”

“太不可思议啦!”俞小蛮偏偏如此感叹。

“如果是计划好的,难度有些大啊,”伍道祖说,“虽然不排除这个杨富贵有些过人的技巧,但是他应该不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打光棍儿。他也许只在捕猎上有些天赋。”

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不吭声的老张,赶紧打圆场说:

“说实话,我可能已经知道故事的真正结局了,若是直接说出来吧,又显得我比你们聪明。还是听蒋和珍说,你要用最简短的一句话讲出真相。”

“你这人好没趣!”戴兰说,“别人正猜得有意思,你非要看见什么真相!”

“知道真相后也不妨碍大家继续往下讨论啊!”我说。

蒋和珍果然说了一句话,让人浮想联翩。

“杨富贵抱回一只狼崽,偷偷放在老人的床下。”

我和伍道祖两个人都恍然大悟,果然是大道易简。俞小蛮还是有些不明就理。戴兰想了想才说:

“这算是借刀杀人的最高境界吗?可以完全不留痕迹!简直称得上神来之笔啊!可见智慧往往来源于生活,并非读多少书就能够获得。”

“不读书可能就分析不出事情的原委,”我说,“人们所能看到的就只是肤浅的真相。多半事情发生了也就发生了,大家无条件接受,不问缘由。”

“太明白了可不是一件好事,每朝每代都这样。聪明人不能多,极少数就好,假设一个团体中塞满了聪明人,那肯定不会成为一个好的团体,搞得稀碎!”伍道祖笑着说。

“稀碎了吗?”我问他,“聪明也分层级的,比方说俞小蛮就是小聪明,你是大聪明。”

老张突然站了起来,朝竹林那边望了望,手里端着长枪。小祖也警觉地起身,冲着那边看着,却并没有出声。她们几个有些小紧张,也很好奇。我站起来问老张:

“看见什么了吗?”

“好像有两个人影在那边晃了晃,”老张说,“眨眼就不见了。可能是眼花了吧。”

“不必太当回事,就算不是眼花也没关系,我不是早说过吗,看见什么都是正常的。这里不是外面那个世界,我们看见的也许只是虚像。”

“又开始重叠了吗?”伍道祖问。

“一直交叉存在着,我们抗拒坦然接受而已,”我说。

那次在密林中,我清楚地看见了另一个戴兰,绝对不是臆想。我忽然好想看见另一个自己,不管是怎样的状态,也不管跟哪个人在一起,证明在不同时空里自己是安然无恙的就行了。那么,无论遭遇怎样的困境,我会更加一往无前。但有一个新的疑问,就是即使我冲破了时空边界线,能够与另一个我完美重合吗?同时并存于一个空间的可能性应该没有,新的我会挤走旧的我吗?旧的我又该去往何处?

失落感没来由地侵入我的思维,像烈酒沾染在伤口上一样使人惊痛。我的缺陷在哪儿我清楚得很,表面坚强,拼死也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显示出软弱。大家都说我自小就是个勇猛无比的孩子,那是因为他们都不曾真正了解我。哪怕自始至终守着我的老张,我也不会让他看见自己的另一面。比如对母亲的维护,对父亲的反抗,以及对父亲怀抱的渴望。

如果还有可能再次见到父亲,我做不做得到排除所有多余的想法和顾忌,狠狠地抱住他绝不松开手呢?

我丧气地坐下来,将脚下一根木柴踢进了篝火中。不作他想,暂且只能顾及眼前。我看着伍道祖说:

“没事,谁也不会出现!有影子,也只是幻影。真要是出现了才好玩呢,聊天的人也多了。”

老张也坐了下来。经历过不可思议的变化,他不再那般惊慌失措了,当然警惕性不会一下子丢掉。看来我们老张的接受能力还是不错的,这就叫适应性。

“还讲吗?”俞小蛮问。

当然,为什么不讲呢?讲故事实际上是极其无聊的一种行为,但当完全丧失掉睡眠、长夜无尽时更加无聊,我们现在就是要以一种无意义抵抗另一种无意义,以此寻求存在感。

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想得太多,却又做不了什么。

“知道我现在最希望的是什么吗?”戴兰说,“我愿意相信你们说的一切,那些貌似离奇的影像正在成为现实。但是我希望这只是某个人的一场梦,无论是哪个的梦,突然被叫醒后,我们统统都消失掉。再也不要记起什么,谁也不必去怀念谁,相互遗忘,各自安好吧!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先前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习惯,总有一天会甘心顺从。看来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我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不大清楚戴兰想表达的意思。伍道祖对我说:

“有的人能够更早地看穿这个世界的本质,先于你顿悟,所以放得下。你追不上人家的脚步,所以说你让人失望了!”

我们看见戴兰已经在落泪,然而嘴角带着微笑。

“其实怎么放得下呢?”她说,“只要能回到当时的家里,和祖母、父亲母亲在一起,用一切交换我都愿意。因为明白不可能,所以决定放开,至少能够在走向未知旅途时抛弃掉毫无意义的幻想。凡是幻想都是新的负累,所以该做的是减法,而不是无知无觉的加法。”

她没有看我,只是面对着燃烧的篝火出着神。蒋和珍也许感同身受,倚伏在戴兰的膝盖上,陪着她流眼泪。俞小蛮擤了擤鼻涕,扭过头去,一边说:

“越是这种情况下,越是糊涂一点才好呀!那么清醒有意思吗?我才不要看穿什么,也不想顿悟什么去!我就喜欢做个鼠目寸光的人,只顾着眼前!这样不好吗?”

那么,是不是就应该从此安静下来,等着天明,再等着黑夜再次降临,如此循环往复,不管未来在哪里,不管还有没有明天。还有,假若这里早已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根本没有留下突破口呢?但是,颜子回算是怎么一回事?沙狄呢?真是闭环的话,总有看见他们重新出现的时候。他们会不会进入到了另一个更加狭小的空间,也在寻求突破呢?

也只有沉浸在这样的思索中,我才可以不去想戴兰的话。正如伍道祖所说,她早就在思想上超越了我,故而为她渐渐滋生的不屑而落泪。她原本对我抱有期望,不料过早窥视到了我不堪称赞的另一面。

反正我惯会令人失望吧,我有对付冷眼的方法,就是装作没所谓。我有点烦躁,搞得对自己也很失望。

见我沉默着不做声了,伍道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据说,幻灭是成长的开始,所以我们既然经历了幻灭,是不是表示大家都在慢慢成长?这是好事啊!你是从来不需要别人安慰的一个人,这个没变化吧?”

“没变!”我毫不迟疑地回应他,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幻灭个鸟毛啊!只要我觉得还有希望,希望就一直挺立在前方。你休想把我变成一个懦弱的小混蛋!”

老张看着我,微微笑着,他最喜欢我玩世不恭的样子。看来低头沉思不当是我展现在大家眼前的形象,我不是伍道祖,确实不适合装深沉。

伍道祖撇着嘴盯着我,不耐烦听我说他装。本来是无意说出的话,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但我非得说,他不是假装,他是真装。

三个女孩子一下子缓不过来,还在同时伤感着,不理我们的嘴仗。我故意说:

“完了,我又有预感!有脚步正在走向我们!”

果然,她们都有细小的反应,四处张望着。也不说她们害怕,可能不愿意看到什么东西,又极其渴望看到什么东西。俞小蛮自然而然地朝着伍道祖的位置挪了挪,还偷偷瞄了一眼身后。我哈哈大笑起来,对她们说:

“没骗你们啊,是光明的脚步正在向我们靠拢!”

“神经啊你!”俞小蛮有些生气地说,“知道你胆子大,也犯不着这样吓我们呀!”

“我怎么觉得手有点儿冷呢,”蒋和珍小声对戴兰说。

戴兰帮她擦干泪痕,试了试她的手,果然冰凉冰凉的。这时大家都感觉到后背有些冷嗖嗖的,是气温降下来了。

天空还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样的天气,可能就要落雪了。可这里不是外面,没有任何经验可谈。气温下降好像是瞬间的事情,但或许是篝火一直旺旺地燃烧着,使大家忽略了寒意已然入侵的事实。

老张跑去屋子里看了看,转回来说,确实非常冷了,瓦罐里的清水好像结冰了。大家要是想进屋里,可以在屋里面生上火盆。

我说暂时不需要,靠近篝火是不会觉得冷的。外面也通透些,感觉更自在。因为没有风,寒意再重,也不至于让人扛不住。我的想法是,要是在白天,不管能不能见到太阳吧,冷得受不住了,就呆在屋子里也好。不是黑夜让屋子变得有安全感,而是天明增强了每个人的视力范围,这样才会使安全感显得加更真实可信。

影子似乎无处不在,虚的实的,高的矮的,黑暗中必然令人惊恐。胆子再大也不管用,就算是我突然看见也会毛骨悚然。白天则好,鬼都不可能吓到我。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感受啊,”我对大家说,“我偶尔就会有天遥地远、宇宙无穷的浩渺感,这几个人像沙漠中的蚂蚁,连一块大点儿的石头都爬不上去。”

“可惜你什么也看不见,还天遥地远!”伍道祖说。

“闭着眼感受,”我对他说,“你一定也能感受到那种无边的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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