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学述要(钱穆)
阳明心学大纲(7)
七 事上磨炼
儒家所谓“敬、义夹持”,“诚、明两进”,讲工夫上的争端,在阳明先生手里算是打并归一了,这已在上节约略阐述过。至论对于本体方面心与物的争端,阳明先生又如何来解决?据普通一般见解,先生自是偏向象山,归入“心即理”的一面;其实先生虽讲心理为一,教人从心上下工夫,但他的议论,到底还是折衷心、物两派。别开生面,并不和象山走着同一的路子。他曾说:
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
这样说来,既不偏在心,也不偏在物,他把心、物融为了一体,这是阳明心学的超过朱、陆处。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这条问答,粗看好似近代西洋哲学中的那些极端的惟心论;但我们若细玩先生讲学宗旨,从另一看法来解释,似乎先生语意所重,仍只在“看”与“未看”上,仍只在心与物的感应上。舍却你的一看,非但不见有花树,也何从见有你此心?所以先生晚年讲学,特地要说一个“必有事焉”,惟其有事,乃有心与物可见。看便是一事,只因此一看,便见此心和岩中花树同时分明;若无此一看,则此花与心同归于寂,何尝是说舍却视听声色事物感应独自存在了这一个心?
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先生曰:“念虑如何可息?只是要正。”曰:“当自有无念时否?”先生曰:“实无无念时。……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於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曰:“如何欲不闻见?除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
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
先生只说心无无念时,天机不息,一息便是死;除非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如何能不闻不见;只待闻与见,此心与外物便同时分明。故说“心无内外”,只须在“事上磨炼”做工夫:这是阳明心学折衷朱、陆,打通心物内外两端的精神所在,这里才见得是先生精一之训。先生平素教人,只指点出天理、人欲的分别,不再主张有内心、外物的分别,这是阳明心学的高明处。下面再钞《传习录》陆澄所问一节,以见先生如何把良知的感应来融通心物,说明天地万物之与我一体。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如何谓之同体?”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请问。
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 ”
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
曰:“人又甚么叫做心? ”
对曰:“只是一个灵明。”
“可知充塞天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
此处先生把天地万物说成只是一个“灵明”,岂不很像近代西洋哲学中的所谓极端的唯心论么?其实先生毕生讲学宗旨,别有其精神所在。他所说的灵明,仍只是感与应,仍只是必有事焉,仍只是一向所讲的知行合一。我们须注意他所说“离却天地万物,亦没有我们的灵明”那一句转语,自可见阳明心学的独特精神处。
现在再看先生所谓的在“事上磨炼”,究竟是指的什么一会事。《传习录》又有陆澄问一条:
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
据此可见先生所谓的事上磨炼,也只是磨炼自己一心的喜怒哀乐。换一句话说,便是磨炼自己良知的感应。便是磨炼此知行合一之本体。陆澄又记着说:
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
这把事上磨炼指点得更亲切。我们若把捉住此等教训,何至再有所谓“现成的良知”。讲阳明心学的人,只不要忘了龙场驿的忧危,和征濠后的谗讥交作,便自明得先生这里所谓“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的意义和来历。先生又说:
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原来先生所谓“事上磨炼”,还只在一个“存天理,去人欲”,叫自己的喜怒哀乐恰到好处,不要过分。便是所谓“中和”的地位。便是先生所谓的“心体”。试问先生此等处,岂不显然是宋儒讲学的大传统?但是“心体”又如何识得,如何呈露呢?陆澄又有下面一段的问答。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共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原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如是则要心体呈露,还是免不掉一番洗伐克治的工夫。所以先生说: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不论有事无事,只是个“必有事焉”;只是个“存天理,去人欲”;只是要自己的喜怒哀乐,有一个未发之中,和发而中节之和。这是阳明先生所谓的“事上磨炼”。我们若明白得他所谓的事上磨炼,同时也自明白得他所谓的立志、谨独、诚意,和致良知;同时也自明白得他所谓的良知,和知行原自合一的本体。我们若明白得这些,从此再回头,看北宋以来相传的所谓“变化气质”,试问和阳明心学到底有几许不同?如是说来,先生又何尝打起革命的叛旗,来求推翻他前辈一般的见解和觊图呢?他晚年特别提出“事上磨炼”一句口号来,只为要在朱子格物和象山立心的两边,为他们开一通渠。后人必然要说阳明先生尊陆抑朱,怕也未必尽然吧?
以上七点,总算把阳明心学大纲,约略写出了一个大概。他那主张一元论的倾向,和那折衷融会的精神,及其确切明显的宗旨,都可以代表明学的一般;而尤其是在他重“行”的一点上,不徒是他为学精神全部所贯注,即其学说理论之全部组织上,也集中在这一面。所以先生说:
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
我们此刻也可套他话头说:
无有不行而可以知阳明之所谓良知,与其一切所说者。
所以朱子言格物穷理,未免偏重“知”上说,而阳明先生言格物穷理,则根本脱离不了一“行”字。天理在实践中,良知亦在实践中。天地万物与我一体亦在实践中。不实践,空言说,则到底无是处。
附:
先生说:
“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
借用钱穆先生的阳明学述要,大概的对于阳明心学作了一个了解。至于先生晚期的思想:拔本塞源论、四句教、大学问、严滩问答等,因为是入门学习,在这里先不作介绍。等学习中涉及再详细探讨,有兴趣的朋友也可以自己看书了解。
接下来进入传习录原文学习,传习录文本以陈荣捷本为底稿,补充邓艾民本内容,译文部分参考多家白话版探讨定稿。
净心斋笔录
2022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