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陆明。一个空灵的声音在呼唤。
陆明睁开眼。
他还站在自家门前,手里捏着那把自家大门的钥匙,保持着插入锁孔的姿势。
但世界陷入了绝对的静止状态——不是夜的安静,而是被抽走了所有一切的死寂。
空中悬浮着几粒尘埃,在一种泛着青灰的、非自然的光线下清晰可辨,连尘埃边缘的绒毛都看得真切;
不远处,一只蜻蜓的翅膀悬浮在公路的上方,翅尖还沾着一点没来得及抖落的蛛网;除了自己的心跳,只剩下一种压迫耳膜的真空般的沉重。
整个世界被按了暂停键,唯独他是活的。
他循着那声音的来源,缓缓转过身。衣领摩擦过脖颈的“沙沙”声,在此刻死寂的环境下被无限放大,像砂纸刮过木板,清晰地刮过他的耳膜。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头皮发麻,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腔,咚咚,咚咚,咚咚……
马路对面边沿上,那个褪了色的皮球悬浮在离地一尺的空中,球的外围靠草地一侧拖着尾巴似的尘土,这尾巴的形状如火箭发射进入太空中拖着的尾焰,暗黄色的胶皮上有三道深浅不一的磨损纹路,是被孩子们的指甲抠出来的。
那个瘦小的李家孙子,身体前倾,一只脚离地,裤脚还沾着草叶,正保持着冲向马路中央的姿态,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塑。额角飞出的汗珠凝固在空中,晶莹剔透,离他的睫毛只有半寸距离。
远处,那辆载满木材的三轮车也僵在原地,车斗里凌乱的松木正在往车头方向挤,有几块还超出了车头,悬浮在半空中。驾驶座上的司机张着嘴,惊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眼角的皱纹都绷得笔直,那口型微开,仿佛一个无声的呐喊正卡在喉咙深处,具体要喊出什么,却成了一个永久的谜。
草地上,那调皮的小孩,岔开双腿直立着,双手举在胸前,脸上还挂着惊恐与不安。
一切都停滞在车祸发生前的一刹那。
“你感觉到了,不是吗?”那个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不仅不像正常人的说话声能辨别出方向,它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缥缈之意。
陆明的心脏猛地一缩,双手紧攥住,钥匙冰冷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到手腕,掌心里全是汗。
他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向那片凝固的场景迈出一步,想要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右脚跟落地的声音异常清晰,像敲在空木头上,“咚”的一声,尽管自己落脚已经非常轻。在死寂里荡开微小的涟漪,他仿佛能感觉到如水波一样的声波在慢慢扩散。
他如做贼一样,探着头,左顾右盼,蹑手蹑脚地走向马路对面。鞋底碾过路面的碎石,触感和记忆里踩过的童年空地一模一样;他甚至能看见车轮下被碾起、正在落下的尘土,颗粒分明,似乎还能闻到带着点黄褐色的土腥味。
“看仔细些。”空灵的声音再次引导着他。
陆明停在那瘦小身影旁边,目光顺着孩子奔跑的方向望去,看向路中央的皮球,然后自然地转向皮球滚来的方向……就在这一瞥之间,他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头皮发麻,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在皮球滚出的路径尽头,那片空地旁的草垛阴影里——站着一个模糊的、和这两个小孩年纪差不多大的,童年的自己。
那个小小的“陆明”,正睁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马路中央,嘴巴微张,和他此刻的表情如出一辙,似乎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上穿的是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衫,袖口卷着两道边,膝盖上还带着一块新鲜的擦伤,结痂的边缘沾着点泥土。
他的思绪一片空白,好似被格式化了,转而,那瞬间的既视感与眼前这幅定格的画面,硬生生地塞满了他的脑袋,除了这两幅画,其他的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陆明死死盯住草垛阴影里那个小小的身影——那分明是七八岁时的自己,眼神里的惊恐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真切切的。
他猛地朝那个小小的身影冲过去,脚步在粘稠的空气里划出看不见的涟漪,胸腔里的心跳快得像要炸开。可当他伸手想要抓住那孩子的肩膀时,指尖却像碰到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带着点湿滑的凉意,直接穿过了那个单薄的身体。小的“陆明”依然保持着那个惊恐张望的姿势,纹丝不动,仿佛只是一道被按了暂停键的光影。
一种被愚弄的愤怒“轰”地窜上头顶,烧光了他残存的理智。他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疼得发麻,却丝毫缓解不了心里的躁郁。他猛地转身,对着那片死寂的、被凝固的天地,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
“你到底是谁——!”
声音像一块石头砸进棉花堆,没有被空旷反射回来的回音,反而被这粘稠的寂静吸收得干干净净,连一点余响都没留下。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绝对安静的世界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呼吸都都带着胸腔的震颤。
那个空灵的声音仿佛就贴在他的耳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轻得像羽毛:“你心里清楚我是谁。你只是在害怕承认。对,你看到的,就是你自己。”
陆明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上来,顺着血液流遍全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死死盯住那个童年的自己,一个巨大的疑问几乎要冲破喉咙,带着哭腔的沙哑:“为什么……为什么小时候的我也在这里?”
空灵的声音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引向更深处,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你仔细想一想,他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陆明被问得一怔,愤怒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他下意识地回避去看那个童年的自己,转而指向那定格的惨剧现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难道现在最紧要的,不是阻止这场车祸吗?!孩子还活着!你让我看这些没用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阻止’……”空灵的声音沉吟着,尾音拖得很长,“现在你关心的是他的安危,是童年的你为何出现在这,还是现在的你为何在这?”
陆明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堵住一样,只有急促的呼吸声证明他还活着。
“看下去。”空灵的声音仿佛叹息了一声,“不必追问‘为什么’,只需去看,去感受。感受这个场景里,每一个定格的身影,他们内心的‘静’与‘动’。”
声音又一次引导着他,像一双温柔的手,推着他直面那些不敢触碰的细节:
“看那个司机,他踩死刹车的脚,鞋底磨平的纹路抵着踏板,和他惊骇的眼神——是同时静止的吗?他的手还握着方向盘,指节发白,他其实早看到了孩子,只是车速太快,来不及。”
“看那个冲出去的孩子,他追逐皮球的决心,和他脸上天真的无畏,裤脚的草叶还在晃动的轨迹里——可曾有过一丝动摇?他眼里只有皮球,像你小时候眼里只有那只黄蜻蜓,什么危险都看不见。”
“再看……那个童年的你,他眼中的惊恐,究竟是源于眼前即将发生的惨剧,还是……”
最后,声音问出了一个最致命的问题,轻得像一声耳语,却重得砸在他心上:
“而现在的你,站在这里。你的内心,是如同这周遭万物一般彻底的‘静’,还是正上演着比任何现实都剧烈的风暴?”
“我……”陆明张了张嘴,舌尖发苦。他发现,自己内心的海啸早已淹没了所有思考的能力,那些被遗忘的、愧疚的瞬间,此刻都涌了上来,和眼前的惨剧叠在一起,压得他喘不过气。
“对,这就是答案。”空灵的声音最后说道,“你此刻澎湃的、无法静止的内心,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至于‘他’为什么在这里……或许,只有你才知道。”
“不不,我怎么才能知道,告诉我!这场车祸肯定是可以阻止的。”
陆明摇着头,声音带着哭腔,双眼被泪水模糊了,好似自己突然又知道了什么:“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对对对,我不能再看着有人出事。”
“你为什么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发生呢?”空灵的声音问道,语气里没有评判,反而非常平缓。
“你觉得你真的能阻止么?还是说,你只是想通过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来掩盖什么?”
陆明僵在原地,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徒劳地站在凝固的危机前。
“哎!”空灵的声音似乎叹息了一声,周围的雾气开始流动,光速般地、无情地重现了白日的画面,接着进入了无尽的黑暗。
“不,不,不!”陆明大喊道。
“你执着于改变一个已经定格的瞬间,如同执着于让倒下的巨人重新站起。”黑暗中,空灵的声音缓缓说道,黑暗渐渐变成雾气,浮现出新的景象。
那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江岸,江水泛着墨黑的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手持长剑,面对滔滔江水,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你可知道项羽?那位力能扛鼎、战无不胜的西楚霸王,最终在乌江之畔,同样面临无法挽回的局面。”
陆明看着,想起历史书上记载着的,这画面确实如此真实。
乌江亭长备船劝项羽东渡,可他望着江水,眼里是和自己此刻一样的绝望与不甘。
空灵的声音继续说道:“他并非没有机会,只是他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不是借口,是他对自己的审判。路到乌江君自知。这样的结局你能阻止么?”
景象再次消散,雾气渐渐变淡,世界陷入黑暗,整个世界再次由青灰色的光线重新变得清晰。这回,是悲剧的倒放,所有的一切再次回到悲剧发生前的样子。
陆明发现自己仍站在那片静止的危机前,手心的钥匙依旧冰冷,童年自己的身影还在草垛阴影里,眼神惊恐。
空灵的声音最后说道:“答案,需要你自己去寻找……”
话音落下的瞬间,悬浮的尘埃开始轻微晃动,蜻蜓的翅膀颤了一下——世界,又要开始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