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一次月考震荡(4.沉默的证人)

九年级期中考试前夕,阳光中学心理咨询室门可罗雀。当班主任李静硬拽着三个孩子走进来,苏晴闻到了血腥味——陈墨撕扯着手指倒刺,武小沫袖口渗出墨渍,张强校服裂口沾着机油。“他们需要‘谈话’。”李静疲惫地指指单向玻璃后的家长,“那边更需要。”沙盘前,陈墨将破损的火箭埋进沙里:“它太重了,飞不起来。”武小沫颤抖着掰断向日葵玩偶的花盘:“没有嘴……怎么喊疼?”张强把带齿轮的太阳锁进铁丝笼:“光?会烫伤手的。”玻璃骤然被拍响——武思国指着女儿掰断的花,对校长咆哮:“这疯子教唆我女儿什么?!”

十一月的风像一把迟钝的锉刀,反复刮擦着阳光中学灰白色的教学楼外墙。心理咨询室那扇崭新的、印着卡通笑脸和“心灵驿站”字样的玻璃门,在走廊尽头显得格外冷清。门把手上落了一层薄灰,门可罗雀,完美印证了教导主任王红梅那句刻薄的评价:“纯粹浪费财政拨款的花架子!”

室内,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努力维持着恒定的25度。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薰衣草精油的味道,刻意营造的宁静反而透出一种空洞的紧绷感。苏晴坐在宽大的米白色布艺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平板电脑光滑的屏幕。屏幕上,是三个孩子的档案照片,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班主任李静发来的紧急备注:

陈墨(男,15岁):教师子女。月考作文抄袭事件后情绪崩溃,发现其用小刀在考勤表刻“骗子”血痕。母亲报告其近期反复撕扯手指皮肤至出血,拒绝沟通。武小沫(女,14岁):期中模拟考数学交白卷,用黑色马克笔涂满答题卡。近一周失语,拒绝上学。其父武思国施压校方“严惩消极态度”。美术老师报告其画作现自残意象(黑暗漩涡吞噬小鸟)。张强(男,15岁):外来务工子女。因在废弃器材室私建“发明工坊”被教导处强拆,与主任发生肢体冲突。其父张铁柱扬言举报学校违规补课。近期攻击性增强,课间推搡同学。

苏晴的目光停留在那些刺眼的词汇上:“血痕”、“失语”、“自残意象”、“攻击性”。每一个词背后,都是一个正在无声坍塌的世界。她端起手边的白瓷杯,温热的茶水早已凉透,涩味在舌尖蔓延开来。窗外,光秃的梧桐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下切割出凌厉的线条。她想起自己放弃三甲医院优渥职位选择来这里时导师的话:“苏晴,学校的心理室,往往是风暴眼里最寂静、也最绝望的角落。你面对的不仅是孩子,是裹挟着他们的整个系统。”

门被有些粗暴地推开,撞在门后的缓冲器上,发出一声闷响。室内的平静瞬间被打破。

班主任李静几乎是“押送”着三个孩子挤了进来。她脸色灰败,眼下的乌青比上次见面时更深重,像被人用脏抹布狠狠擦过。深秋的凉意裹挟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涌进温暖的咨询室——陈墨身上淡淡的血腥混着碘伏的味道,武小沫袖口沾染的、已经干涸发硬的黑色墨渍散发出的微酸气息,还有张强校服胳膊肘裂口处蹭上的浓重机油味。

“苏老师,人…带来了。”李静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浮。她侧身让开,三个孩子暴露在苏晴的视线里,如同三只被驱赶到陌生丛林边缘、充满警惕与伤痕的小兽。

陈墨站在最前面,背挺得笔直,甚至有些僵硬。他穿着熨帖的校服,白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左手指尖却缠着几处显眼的白色医用胶布,边缘隐隐透出一点殷红。他的目光低垂,死死盯着自己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尖,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细线,仿佛一尊沉默的、正在从内部碎裂的石膏像。苏晴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紧绷到极致、一触即溃的压抑。

武小沫几乎完全缩在李静的身后。她穿着一件明显大了一号的深蓝色连帽外套,帽子拉起来,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苍白的下巴。她两只手紧紧插在外套口袋里,肩膀向内收拢,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端的防御和退缩姿态,像一只试图把自己藏进壳里的蜗牛。露在校服裤脚外的白色袜子边缘,沾染着几点刺目的黑色墨点。

张强则站在离门最近的位置,身体微微前倾,重心落在一条腿上,带着一种随时准备冲出去的架势。他校服外套的拉链只拉到一半,里面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领口有些歪斜。右边胳膊肘处的布料裂开一道寸长的口子,边缘毛糙,沾着大片黑乎乎的油污。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这个陌生的房间,从沙盘架到墙上的抽象画,最后落在苏晴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嘴角向下撇着,像一头闯入领地、竖起全身尖刺的小刺猬。

“他们……”李静的目光疲惫地扫过三个孩子,最终落在苏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求助,她抬手,用拇指不太明显地、沉重地指了指咨询室侧墙上那块巨大的、此刻看起来只是普通镜面的单向玻璃,“……需要好好‘谈谈’。” 她刻意加重了“谈谈”两个字,然后,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气声,却字字砸在苏晴心上:“玻璃后面……更需要。”

李静说完,像完成了最后一项艰巨的任务,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咔哒一声轻响,如同一个闸门落下,将外面世界的喧嚣暂时隔绝。咨询室里只剩下空调的低鸣和苏晴刻意放轻的呼吸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弥漫开来。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三个孩子像三座孤岛,各自矗立在原地,没有任何交流,甚至没有看彼此一眼。陈墨依旧盯着自己的鞋尖,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胶布的边缘。武小沫的头垂得更低了,帽檐几乎完全遮住了脸,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一丝情绪。张强抱着胳膊,脚尖不耐烦地点着光洁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嗒、嗒声,眼神依旧充满戒备地在苏晴和那面单向玻璃之间来回逡巡。

苏晴没有立刻说话。她起身,动作舒缓地走到房间角落的小圆桌旁。那里放着一个透明的电水壶和一个朴素的木质茶盒。她拔掉水壶插头——那持续的低鸣声消失了,室内瞬间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寂静。她打开茶盒,取出一小撮干燥的、蜷曲的胎菊,放入一个干净的玻璃杯中,然后缓缓注入热水。清澈的水流冲击着淡黄色的菊花,花瓣在热水中慢慢舒展、沉浮,释放出清冽微苦的香气,渐渐弥散在空气中。

她没有看孩子们,只是专注地看着杯中起落的花瓣,仿佛那是此刻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她知道,任何刻意的安抚或询问,此刻都是无效的噪音。她需要做的,是等待。等待这紧绷到极致的沉默自己松动,等待某种微小的、属于孩子们自己的信号出现。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似乎又阴沉了几分。

苏晴端着那杯漂浮着淡黄色菊花的玻璃杯,没有回到沙发,而是缓步走向房间中央那片铺着细密白沙的沙盘区。沙盘很大,占据了大半个房间的中心位置,边缘是深色的木质框架。沙盘一角,立着几排多层架子,上面密密麻麻、分门别类地摆放着无数微缩模型——人物、动物、房屋、交通工具、植物、幻想生物、生活物品……琳琅满目,像是一个微缩世界的废墟场,也像是一个潜意识的储藏库。

她将玻璃杯轻轻放在沙盘旁边的一个小矮几上。杯中的菊花茶散发的清苦气息,与沙盘区本身散发的、微带潮湿的木质和沙土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神微宁的氛围。

苏晴没有要求孩子们做什么,只是自己蹲下身,伸出右手,指尖轻轻插入细腻冰凉的沙粒中。沙粒从指缝间簌簌滑落的感觉,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她慢慢地、专注地在沙面上画出一道浅浅的、蜿蜒的痕迹,像是一条沉默的河,又像是一条等待被探索的路。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全然的沉浸。她没有看那三个孩子,但所有的感官都高度集中,捕捉着身后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嗒、嗒、嗒……

张强不耐烦的脚尖点地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苏晴继续画着,指尖下的沙痕变得更深,更曲折。她能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是张强。那目光里依旧带着刺,但似乎多了一点困惑,一点被这无声行为勾起的好奇。她又在沙盘的另一端,画了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圆圈,像一个孤独的湖。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的、布料摩擦的声音传来。极其轻微,但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苏晴没有回头,但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点缓慢的移动——是武小沫。那个一直把自己裹在宽大外套里、缩成一团的女孩,似乎被沙盘吸引了。她的头,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从深蓝色的连帽阴影里抬起了一点点。帽檐下,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很大的眼睛,眼瞳的颜色很浅,像蒙着一层薄雾的琥珀,此刻盛满了茫然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正怯生生地、一眨不眨地望向沙盘的方向,望向苏晴在沙面上划出的痕迹。她的手指,依旧死死地插在外套口袋里,但身体的重心,已经极其微小地、朝着沙盘的方向倾斜了。

而陈墨,他依旧钉在原地,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只是,他那双死死盯着鞋尖的眼睛,不知何时,微微抬起了一条缝隙。浓密的睫毛下,冰冷而空洞的目光,越过苏晴的肩膀,也落在了那片被画上痕迹的白沙之上。他缠着胶布的左手食指,无意识地、更用力地抠了下去,胶布边缘那点暗红似乎洇开了一小圈。

空气里紧绷的弦,似乎被这三道无声的目光悄然拨动,发出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嗡鸣。沉默不再是纯粹的压抑,开始流动起来,带着试探,带着观望,带着一丝被唤醒的、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

苏晴停下了手指。她缓缓站起身,没有拍掉手上的细沙,只是平静地、温和地看向三个孩子,目光在每个人脸上短暂停留,声音像投入静水的一颗小石子,轻柔却清晰:

“这里没有对错,没有分数,也没有必须回答的问题。”她的目光扫过沙盘架上那些形态各异的小模型,“只有沙,和这些小东西。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用它们,在这片沙地上,造一个任何你们想造的世界——好的,坏的,奇怪的,都没关系。或者,只是看看。”她顿了顿,补充道,“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待在这里。”

她说完,便退后几步,重新坐回那张米白色的布艺沙发里,拿起那本之前摊开的、厚重的《儿童发展心理学》,低头看了起来。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一提,仿佛她真的不再关注他们。

咨询室再次陷入安静。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和空调微弱的气流声。

但这一次的安静,与之前的死寂截然不同。一种无形的邀请已经发出。沙盘,像一个沉默的舞台,静静等待着它的演员。

时间在沉默的流淌中又过去了几分钟。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菊花香、沙土的微尘气息,还有三个孩子身上带来的那些挥之不去的味道——血腥、墨臭、机油。它们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象征性的背景。

终于,有了第一个动作。

是陈墨。

他像一尊解冻的冰雕,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僵硬,抬起了脚。他的目光依旧空洞,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牢牢锁定着那片细白的沙。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沙盘,脚步沉重,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他停在沙盘边缘,微微垂着头,视线在沙盘架上游移。

他的手指,那几根缠着白色胶布、边缘渗着血痕的手指,缓缓抬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掠过一排排模型。指尖划过冰冷的塑料或金属表面,最终,停在了一个东西上。

那是一艘火箭模型。银灰色的流线型身躯,尾部的喷射口雕刻得颇为精细,象征着力量和升腾。但它的状态并不完美——一边的尾翼明显是断裂后重新粘合的,胶水的痕迹清晰可见,另一边的尾翼尖端也有一个小小的豁口。它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那里,带着一种残缺的、挣扎过的痕迹。

陈墨的指尖在那个粘合的断口处停留了一瞬,很轻,仿佛怕弄疼了它。然后,他拿起了它。动作很慢,很轻,仿佛那火箭有千钧之重。

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到沙盘的中心区域。那里,苏晴之前画出的那道蜿蜒的“河”和那个小小的“湖”清晰可见。他蹲下身,没有像苏晴那样用手指去抚弄沙子,而是直接举起那艘残破的火箭模型,用它的底座,狠狠地、用力地向下戳去!

噗嗤——

细沙被深深压陷,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一下,又一下,动作近乎粗暴。细白的沙子被翻搅起来,露出下面更深层、颜色略深的沙土。他用那艘火箭的底座,在沙盘中心挖出了一个坑,一个深坑。坑壁陡峭,坑底幽暗。

然后,他停了下来。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火箭,目光第一次有了聚焦,但那焦点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阴翳。他伸出另一只手,用缠着胶布、带着血渍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火箭那重新粘合的尾翼断口。

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苏晴瞳孔微缩的动作。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艘象征着升腾、探索和未来的火箭模型,头朝下,尾翼朝上,慢慢地、稳稳地,倒插进了那个他自己挖出的深坑里!只留下那对带着伤痕的尾翼,以及尾翼上那个小小的豁口,孤零零地暴露在沙坑的边缘,指向……冰冷的地面。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蹲在那里,低着头,看着那被沙土掩埋了大半身躯、只露出残破尾翼的火箭,看了很久很久。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着,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颤抖。一滴水珠,毫无征兆地,砸落在他手背的胶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又迅速被沙粒吸走,消失无踪。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影动了。

武小沫。

她像被陈墨那无声的悲怆牵引着,又像是被沙盘本身某种神秘的力量召唤着,终于离开了她紧靠的墙壁。她依旧裹着那件宽大的深蓝色外套,帽檐拉得很低,但脚步是移动的,缓慢地、试探性地靠近沙盘。她的目光没有看陈墨,也没有看苏晴,只是牢牢地盯着沙盘架上的某一处。

她伸出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那只手很瘦小,苍白得近乎透明,指甲修剪得很短,指关节处却沾着几道洗不净的黑色墨痕,像是某种烙印。她的指尖掠过一排排模型,最终,停在了一个小小的向日葵玩偶上。

那是用黄色绒布缝制的向日葵,花盘是深棕色的绒布,上面用黑色的线缝着密密麻麻的、象征瓜子的点状图案,周围一圈是柔软的金黄色花瓣。很普通,甚至有些廉价的小玩意儿。

武小沫小心翼翼地拿起它。动作轻柔得仿佛捧着一片羽毛,又或者是一碰即碎的梦境。

她绕过沙盘中央陈墨挖出的那个埋着火箭的深坑,走到沙盘相对空旷的另一角。那里,苏晴之前画的那个小小的、不规则的“湖”的痕迹还依稀可见。她蹲下身,把那个小小的向日葵玩偶,轻轻地、端端正正地放在沙面上,正对着那个“湖”。

然后,她不动了。

她就那样蹲着,低着头,帽檐的阴影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只有那只沾着墨痕的、苍白的手暴露在外,悬在向日葵玩偶的上方,微微颤抖着。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盯着那朵小小的向日葵,盯着它花盘上那些用黑线缝出的密密麻麻的“瓜子”。

苏晴的心慢慢提了起来。她能感觉到女孩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巨大的悲伤和压抑,像一团沉重的、湿冷的浓雾。她几乎能预见下一刻,这个脆弱的孩子可能会彻底崩溃,或者再次退缩进她的壳里。

突然!

武小沫那只悬着的手猛地落下!不是抚摸,而是用拇指和食指,狠狠地、精准地掐住了向日葵玩偶那深棕色的绒布花盘!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挣扎的叶子。那只手,那只苍白瘦小的手,爆发出惊人的、带着绝望的力量。

嗤啦——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撕裂声!

向日葵玩偶那由黑色缝线勾勒出的“瓜子”图案,被她用指甲生生地从边缘抠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里面的填充棉絮漏出了一点点,像伤口渗出的组织液。

这似乎还不够。

她的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了,却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狠劲,继续抠挖着,撕扯着那个小小的、象征花心的深棕色布片。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仿佛要将那整个花盘彻底撕烂、捣碎!

“没……没有……”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她低垂的帽檐下艰难地挤了出来,破碎得不成句子,“……嘴……”

她的手指死死抠着那个被她撕裂的小口,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沾染的墨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更加刺目。

“……怎么……”她用力地喘息着,像一条离水的鱼,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带着浓重的哭腔,“……喊……疼?”

最后一个“疼”字,轻得像一声呜咽,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她的手指依旧死死抠着那个撕裂的向日葵花心,仿佛那就是她无法言说的、被堵在喉咙深处的剧痛之源。

沙盘的另一边,陈墨依旧低着头,看着他那倒埋的火箭,无声的泪水顺着鼻梁滑落,滴在沙坑边缘。武小沫则像一尊凝固的、被巨大悲伤撕裂的雕像,死死掐着那朵没有“嘴”的向日葵。

而张强,他依旧抱着胳膊靠在门边的墙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更深了。只是,他抱着胳膊的双手,指节不知何时也捏得发白。

“哼。”

一声清晰的、带着浓重不屑的冷哼,像冰锥一样刺破了沙盘前弥漫的悲伤和压抑。

张强抱着胳膊,身体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校服裂口处的油污蹭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一道显眼的灰黑痕迹。他嘴角向下撇着,眼神锐利地扫过沙盘中央——陈墨倒埋在沙坑里、只露出残破尾翼的火箭;再扫过沙盘角落——武小沫死死掐住、几乎要撕烂的向日葵。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洞悉。

“装什么可怜。”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咨询室里格外刺耳。这话不知是说给陈墨和武小沫听,还是说给那个坐在沙发上看书的苏晴听,又或者,是说给单向玻璃后面那些看不见的“眼睛”听的。

他不再看那两个沉浸在各自痛苦中的同伴,迈开步子,目标明确地走向沙盘架。他的脚步不像陈墨的沉重,也不像武小沫的迟疑,而是带着一种干脆利落、甚至有些大大咧咧的劲头。他直接绕过了那些摆放着可爱动物、梦幻城堡的区域,径直走向架子最底层、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堆放着一些金属零件、废弃的齿轮、扭曲的铁丝、生锈的螺母螺栓、断裂的塑料管、几块颜色暗淡的亚克力板……这些在别的孩子眼中可能是“垃圾”的东西,在张强眼里却闪烁着别样的光芒。他的手指在这些冰冷的、带着磨损痕迹的物件上快速掠过,带着一种行家里手的熟稔。

很快,他挑中了几样东西:一个边缘有些磨损的、拳头大小的黄铜色齿轮;一小截弯曲但还算结实的细铁丝;一个断裂了三分之一的、透明但布满划痕的圆形亚克力片(依稀能看出原本可能是个放大镜或镜片);还有两个小小的、银色的金属轴承滚珠。

他拿着这些东西,没有走向沙盘中央陈墨的“火箭坟场”,也没有靠近武小沫的“沉默向日葵”。他选择了沙盘靠近自己这边的一个边缘角落。

他蹲下身,动作麻利。没有像苏晴那样轻柔地抚沙,也没有像陈墨那样粗暴地挖坑。他直接用手掌,像扫垃圾一样,“呼啦”几下,将那片区域的细沙粗暴地扫开,露出下面深色的沙盘底板。然后,他拿起那个最大的黄铜色齿轮,重重地、稳稳地按在裸露的底板中央,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仿佛在宣告自己的主权。

接着,是那截弯曲的细铁丝。他双手用力,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粗粝的指腹毫不在意铁丝可能带来的刺痛,硬生生地将那截弯曲的铁丝掰扯、扭转成一个歪歪扭扭、但大致封闭的圆形笼子。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两粒银色的小轴承滚珠放进这个简陋的铁丝笼里。

然后,他拿起那块断裂的、布满划痕的透明亚克力圆片。他把它举到眼前,对着天花板上的灯光看了看。光线透过布满划痕的镜片,变得支离破碎、浑浊不堪。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容。

他将这个破碎的“镜片”,小心翼翼地、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那个黄铜色齿轮的正上方。齿轮的齿牙正好卡住镜片断裂的边缘,让它勉强维持着平衡,像一个摇摇欲坠的、破碎的王冠。

最后,他把那个装着两粒银色滚珠的铁丝笼,紧紧地挨着齿轮和破碎镜片放下。细密的铁丝网格将里面那两粒本应闪亮、象征着灵动和自由的滚珠,牢牢地困锁在方寸之间。

做完这一切,张强拍了拍手上的沙粒和灰,站起身,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一个由冰冷齿轮、扭曲铁丝、破碎镜片和囚禁的滚珠构成的、带着强烈工业感和禁锢感的组合体。它散发着一种生硬、粗粝、拒绝靠近的气息。

“光?”他嗤笑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房间里。他的目光扫过那个破碎的、被齿轮托举的镜片,又扫了一眼单向玻璃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和一种深沉的、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失望。

“……会烫伤手的。”他低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被无数次验证过的冰冷事实。语气平淡,却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听者的心里。

“砰!!!”

一声沉闷、巨大、饱含着暴怒的撞击声,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在寂静的咨询室里!

声音的来源,赫然是那面巨大的、原本应该只是普通镜面的单向玻璃!此刻,它不再是平静的观察窗,而像一面被重锤狠狠擂响的战鼓!整块玻璃都在那巨大的冲击力下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

玻璃后面,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身影因为愤怒而扭曲变形——是武思国!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双眼赤红,额头青筋暴跳,一只手还保持着握拳狠狠砸在玻璃上的姿势。他另一只手指着沙盘的方向,确切地说,是指着沙盘角落武小沫面前那朵被她抠挖撕裂的向日葵玩偶,以及旁边她刚刚掰断、散落在沙地上的那个小小的向日葵花盘模型(那是她之前偷偷从沙盘架上拿下来,在无言的痛苦中生生掰断的)。

“疯子!!” 武思国扭曲的面孔贴在震颤的玻璃上,隔着特殊处理的镜面,他的咆哮声被削弱了大半,但那份狂暴的怒火和羞辱感却穿透一切屏障,清晰地灼烧着室内每个人的神经,“这个疯子!!她教唆我女儿什么?!啊?!教她毁东西?!教她自残吗?!!”

玻璃另一边,显然不止他一个人。教导主任王红梅尖利的声音也隐约穿透进来,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慌乱和指责:“李静老师!看看!这就是你坚持要做的‘心理疏导’?!把孩子弄得更神经质了!苏晴!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其他模糊的议论声也嗡嗡作响:“天啊……小沫怎么会这样……”“那个心理咨询师在引导什么啊?”“太可怕了……”

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权威”的狂暴指责和质疑,如同冰冷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沙盘前刚刚建立起的一丝脆弱的真实。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灾难性的。

武小沫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抽气!她整个人剧烈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那只正在撕扯向日葵花盘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触电般向后弹开,重重地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深蓝色的连帽外套裹着她,她拼命地向后蜷缩,后背紧紧抵住沙盘冰凉坚硬的木质边框,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去,彻底消失。刚刚从帽檐下抬起、露出一丝脆弱迷茫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恐惧和羞耻彻底淹没,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惶。她全身筛糠般地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堵住的、濒死小动物般的呜咽。

陈墨也被这巨大的声响和怒吼惊得浑身一颤。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短暂的、因沉浸痛苦而流露出的真实脆弱瞬间被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冰冷的、高度戒备的僵硬。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以一种快到惊人的速度,猛地伸出手,用缠着胶布的手指,狠狠地、粗暴地刨开沙土!他要把那艘倒埋的火箭挖出来!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的罪证!细沙混着深色的沙土被他刨得四处飞溅,沾满了他的校服裤子和手臂。他动作慌乱,眼神里充满了恐慌和被“抓现行”的羞耻。

只有张强,他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侵犯领地的小狼,凶狠地瞪视着那面仍在嗡鸣震颤的单向玻璃。他紧咬着下唇,嘴角那抹嘲讽的冷笑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燃烧的、冰冷的愤怒。他没有像武小沫那样退缩,也没有像陈墨那样慌乱地掩盖,反而挺直了脊背,抱着胳膊,用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直面着玻璃后面那些模糊的、愤怒的人影。他校服裂口处的油污,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刺眼,像一枚不屈的勋章。

苏晴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她手中的那本厚重的《儿童发展心理学》滑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心痛和职业伦理被粗暴践踏的屈辱感,瞬间冲上她的头顶!她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麻。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此刻任何对玻璃后的咆哮进行理论的行为,都只会将这三个孩子推向更深的深渊。她的首要任务,是保护这片刚刚被强行撕裂的、脆弱的“安全区”。

她没有走向那面玻璃,甚至没有看它一眼。

她快步走到跌坐在地、抖成一团的武小沫身边,没有贸然触碰她,只是在她面前缓缓蹲下,将自己的高度降到最低,用身体隔开了她与那面带来巨大伤害的玻璃墙。苏晴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抚慰:

“小沫,看着我,只看我。”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眼神专注而温暖,“这里很安全。没有人能伤害你。那些声音……是外面世界的噪音,它们进不来。你的向日葵……它很勇敢,它在替你说话。你没有错。”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向另外两个孩子。

陈墨还在疯狂地刨沙,试图掩埋或挖出那艘火箭,动作近乎癫狂。苏晴立刻提高了一点音量,但语气依旧平稳:“陈墨!停下!看着你的手!”

陈墨的动作猛地一滞。

“你的手在流血。”苏晴的声音清晰而冷静,“胶布松开了。伤口需要处理。那艘火箭,它就在那里,它属于这片沙地,属于你此刻的世界。它不需要被藏起来,也不需要被挖出来审判。它只是……在那里。”

陈墨僵住了,沾满沙土的手悬在半空,指尖的血混着沙粒,滴落在白沙上,晕开一小点刺目的红。他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苏晴冷静而关切的脸庞。

苏晴的目光最后投向张强。那个像小狼一样倔强挺立、浑身散发着怒意的男孩。她没有试图安抚他的愤怒,反而用一种近乎平视的、带着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的语气说:

“张强,你的‘太阳’……那些齿轮,很结实。铁丝笼,也很有力量。它们挡住了不该进来的东西,对吗?”

张强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他抱着胳膊的手,指节依旧捏得发白,但凶狠瞪着玻璃的目光,微微偏转了一瞬,落回了自己沙盘角落里那个冰冷的组合体上。

苏晴维持着蹲在武小沫身前的姿势,目光坚定地迎接着三个孩子惊魂未定、充满创伤的眼神。她像一道沉默的堤坝,用自己的身体和声音,暂时抵挡着单向玻璃后汹涌而来的、充满破坏力的洪流。咨询室的空气里,血腥味、墨渍的微酸、机油味、清苦的菊香、沙土的微尘、还有那巨大的、无形的恐惧和愤怒,混杂在一起,沉重得令人窒息。那面单向玻璃,仍在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一头蛰伏的、随时会再次扑上来的怪兽。

风暴远未平息,只是被短暂地隔绝在这道由专业与良知筑起的脆弱防线之外。沙盘上,倒埋的火箭、撕裂的向日葵、冰冷的齿轮囚笼,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以及长久以来累积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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