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献媚于张缙彦,八十老翁,垂垂欲死,何以腆颜事人也?寅恪案:牧斋为此偾军之将、亡国之大夫而兼“不死之英雄”作序,铺张敷衍,长至千余言,其欲得张氏之润笔厚酬,自不待论。鄙意牧斋当日之奢望,似犹不仅此也,岂竟欲借此谀辞感动张氏,取其购得谢三宾之宋椠两汉书还诸旧主,庶几古籍美人可以并贮一处,与之共命而同尽,更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耶?坦公未能如牧斋之愿,而此书遂流落他所,辗转收入清内府。三百年来陵谷屡迁,此旷世奇宝若存若亡,天壤间恐终不可复睹矣。惜哉!惜哉!(胡案:此书后来归满洲皇家珍藏,嘉庆二年(1797),武英殿发生火灾,所藏珍籍大半毁之,这部宝书未得幸免,付之丙丁,叹叹。)
更有一事可以喷饭者,乃是彼时有人以爱妾交换宋版书籍,恰与牧斋所为相反。牧斋《列朝诗集》收其诗而屏其事,亦是有趣的很,先生曰:更有一事可与钱谢此重公案相参勘者。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伍 唐女郞鱼玄机诗一卷,宋刻本》条云:朱承爵字子儋,据《列朝诗集小传》,知为江阴人。世传有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其人亦好事之尤者。唐女郞何幸,而为其所珍重若斯。
寅恪案:《列朝诗集丁八》载朱氏《落花》诗二首,其小传不载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荛翁所言未知何据?牧斋所撰《列朝诗集》诸人小传,多喜记琐闻逸事之可资谈助者,子儋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一事,牧斋当亦有所知闻,然不收入小传中者,岂其事略同于象三与己身之关系,遂特避嫌,讳而不载耶?若果如是,则其心良苦,其情可笑矣。
综上所述,谢三宾与牧斋之隙,就是在于宋版《两汉书》之购置也。牧斋为筑绛云楼,千二黄金购置之书,千金售之,自是心头之爱所失,悲愤不已。而老门生偏偏损价更是心头着刀也,无怪乎作张缙彦书跋有快意,大大不符合师生关系也。其希冀张氏还书于己身,更是越老越糊涂,至死尤为书生也。对于谢三宾,河东君亦是其爱,观谢氏诗集可知也。
更有可论者,就是牧斋在崇祯十五年,筑造绛云楼前,朝廷有以其人为登莱巡抚之议,以其率海兵抄满洲后路。牧斋亦有售此书之意,且听先生道来。
先生以为,《牧斋尺牍二与李孟芳书》共十三通,其中三通关涉王弇州家《汉书》事,分别为:第一通云:
子晋并乞道谢。《汉书》且更议之,不能终作箧中物也。归期想当在春夏之交,把臂亦非远矣。
第十通云:岁事萧然,欲告籴于子晋。藉兄之宠灵,致此质物,庶几泛舟之役有以藉手,不致作监河侯也。以百石为率,顺早至为妙,少缓则不及事矣。
第一二通云:空囊岁莫,百费猬集。欲将弇州家汉书,绝卖于子晋,以应不时之需。乞兄早为评断。此书亦有人欲之,意不欲落他人之手。且在子晋,找足亦易辨事也。幸即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