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住的这栋楼,年纪比我还大。外墙的瓷砖像老年人松动的牙,隔三差五掉一块,“啪”一声砸在绿化带里,吓得野猫原地起飞。就在那块巴掌大的绿化带里,戳着一棵歪脖子树——不知道是榆是槐,树干斜得跟落枕似的,树冠却猛地拐个弯,死乞白赖地往天上长,活像跟老天爷抬杠。
我第一次注意它,是去年冬天。那天我刚被领导“优化”,抱着纸箱站在风里,心里瓦凉。手机没电,钥匙落在工位,整个人丧得跟条咸鱼。就在我对着垃圾桶发呆时,一片枯叶子啪嗒砸我脑门上,我抬头,就看见了它:光秃秃的枝丫张牙舞爪,像在说:“瞅啥瞅?老子还活着呢!”那一刻,我突然乐了——树都歪成这样了,还硬挺着,我凭啥躺平?
(二)
第二天,我特意下楼打量它。树不高,伸手能够到最矮的枝丫。树皮裂开,缝里夹着小广告:办证、通下水道、高价回收旧手机……活脱脱一个露天公告栏。我伸手抠了抠,广告纸干得像薯片,一捏就碎。树底下围着一圈铁链,锈得发红,上头挂个牌子:严禁攀折,违者罚款。可笑的是,铁链中间缺了扣,谁想钻都能钻进去。我踢了踢铁链,心想:这保护,跟没有一样。
后来,我养成了习惯:每天出门倒垃圾,都要跟歪脖子树唠两句。
“早啊,老歪,今儿风大,别闪了腰。”
“下班啦?我今天又被客户怼了,你说气不气?”
树当然不会回我,但枝丫晃啊晃,像在打节拍。我自言自语,说着说着,心里那点憋屈就顺着喉咙滑下去,跟嚼了片薄荷似的,凉丝丝,没那么堵了。
(三)
三月一到,歪脖子树突然有了动静。先是枝条泛起青晕,接着冒出毛茸茸的小芽,跟婴儿头发似的,软得让人想摸。傍晚,楼下聚了一群熊孩子,围着树你追我赶,把铁链当跳绳抡得呼呼响。我在阳台洗菜,听见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妈妈,这树怎么是歪的呀?”
孩子妈随口答:“被风吹的呗,记住,以后别歪,要站直了。”
我“噗嗤”笑出声——站直?说得容易。谁不想挺拔如白杨?可现实这阵风,专往人软肋吹,不歪两下,早断了。
四月,芽变成了叶,巴掌大,绿得晃眼。我下班回来,常看见老头老太太坐在树底下乘凉,扇子摇得跟风火轮似的。我凑过去,听他们聊物价、聊养生、聊谁家孩子三十了还不结婚。说着说着,话题绕到树上。
“这树命硬,当年建楼打地基,钩机一铲子下去,愣是没铲动,后来才留了个绿化带。”
“听说还劈过雷,半边焦黑,结果又活了。”
我听得津津有味,突然觉得自己那点破事——加班、失恋、信用卡账单——跟树比,算个屁。人家雷劈都不死,我不过被领导骂两句,就想原地去世?丢不丢人。
(四)
六月,雨下得跟老天爷打翻洗脚盆似的。我加班到十点,回来时整个小区停电,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淋成落汤鸡,高跟鞋踩进泥里,拔都拔不出来。就在我准备嚎一嗓子时,手机电筒扫到了歪脖子树——它被风吹得几乎贴地,根却死死扒住泥土,像攥紧拳头的老兵。那一刻,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走到树下,伸手抱住它。树皮粗糙,雨水顺着缝隙流到我掌心,凉得吓人。我闭上眼,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特矫情的话:树在,我也在。
十分钟后,电来了,路灯刷地亮。我松开树,浑身泥巴,却笑得跟傻子似的。第二天,我买了三卷麻绳,跟物业大叔一起给树做了支撑,一圈一圈缠得跟绑粽子似的。缠完,我拍拍树干:“老歪,挺住啊,可别辜负我的绳命。”大叔笑我幼稚,我耸肩——幼稚就幼稚,总比冷漠强。
(五)
八月,树上来了不速之客——一只乌鸦,通体黑亮,尾巴带点蓝。它站在最高枝,“嘎嘎”叫,声音破锣似的,吵得楼下老太太直皱眉。我却不讨厌它,甚至有点羡慕:那么难听的声音,它也敢放声,我凭啥把委屈憋着?乌鸦成了树的常驻嘉宾,每天清晨开嗓,我把它当闹钟。有一天,我发现乌鸦在树杈上搭了个窝,东一根枯枝,西一条塑料袋,丑得别出心裁。我笑了,这窝跟我的人生似的,看着寒碜,却五脏俱全。
九月,台风预警。我把阳台的花全搬进屋里,唯独担心歪脖子树。夜里,风呼呼吹,窗户抖成筛子。我蜷在沙发,刷手机刷到眼皮打架,突然听见“咔嚓”一声巨响。我心里一沉,鞋都没穿就冲下楼。雨幕里,树被吹得弯成弓,一根粗枝断了,横在铁链上。我跑过去,手电筒一照,愣住了——断口处,年轮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像无数句“我没事”。我伸手,雨水混着树汁流到我掌心,黏糊糊,却暖得惊人。那一刻,我突然懂了:所谓成长,就是断了,也还连着根;就是歪了,也还朝着天;就是被雷劈、被风撕、被雨泡,也还死皮赖脸地活着。
(六)
十一月,树叶黄了,风一吹,哗啦啦往下掉,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我扫完自家阳台,顺手去树下扫叶子。扫着扫着,我突发奇想,挑了几片完整的,带回家夹在书里。叶子干透后,脉络清晰,像微型地图,标记着树经历的风和雨。我把它们贴在笔记本扉页,写上日期:2023.11.15,老歪送我的秋天。
十二月,我找到新工作,搬离小区。临走前,我下楼跟树告别。
“老歪,我要走啦,你保重啊。”
“别偷懒,春天记得发芽。”
“下回带男朋友来看你,帅得晃眼那种。”
我说一句,树枝晃一下,像在点头。我转身,突然有点鼻酸——五年里,我换了三份工作、两段恋爱、四个室友,唯一没变的,是它始终戳在那儿,歪着,却坚定。它见证我哭、我笑、我骂娘,也见证我如何从“被优化”到“优化生活”。它不会说话,却教会我:站不直没关系,只要根在;光鲜不光鲜无所谓,活着就是最大排面。
(七)
新小区绿化更好,有银杏、有香樟,还有人工湖。可我每天散步,总觉得缺点啥。直到某天,路过一片矮树林,我下意识找歪脖子树,才恍然——原来我怀念的不是树,是那个每天跟树唠两句的自己。那个自己,丧得真实,笑得大声,把委屈撒土里,把希望揣兜里。我掏出手机,给老邻居发微信:
“老歪咋样?”
“好着呢,就是乌鸦越来越多,吵得要命。”
我笑了,仿佛听见乌鸦破锣嗓子,也听见树在风里沙沙答:
“我在这儿,你也别停。”
(八)
树不会走路,人得往前走。可我知道,无论走多远,只要想起那棵歪脖子树,心里就会冒出一片小小的绿荫——它提醒我:
可以歪,但别倒;
可以哭,但别跑;
可以被生活摁在地上摩擦,
也要反手把生活涂成绿色,
哪怕绿色里,
夹着广告、夹着铁链、夹着雷劈的疤,
那也是我的,
独一无二的,
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