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枝冷冷地盯着牛氏,嘴里也是冷冷地说着:“亲家母,我尊你同是当娘的人,在孩子们面前,不要把话说绝了!”
牛氏和王桂枝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小脚女人。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王桂枝有幸遇到了不拘泥世俗眼光的李鸣岐。他经常在晚上给她说书,帮助她获得了许多同时代关在家里的女子所没有的知识。让她比同时代的家庭主妇们更多了一些睿智的想法和能力。
牛氏虽然凭一己之力,独自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并且把牛家平培养成了一个小学校长。但是,她本身只有亲身经历的社会经验,文化知识水平实在有限。她的眼界和格局全部都囿于自己身边的人和事物。
真正发生正面冲突时,王桂枝的知识积累和沉淀爆发出来的气势,对牛氏来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压力。
牛氏有些不自在转着眼珠,嘴里依然强硬地说:“什么叫把话说绝了?你们一大帮子人跑来我家,对着我儿子吆五喝六的,不是欺负人吗?”
牛家安也跳出来说:“你们就是欺负人!”
王桂枝看看这色厉内荏的母女俩,心中很是厌烦。她干脆不再搭理她们。扭头对牛家平说:“你去拿一身瑞暄的干净衣服,我要帮她换下这一身埋汰的(衣服)。”
牛家平在看到李瑞暄的惨样时,心里还是有点难受的。他听到丈母娘的吩咐,二话不说就去西屋拿衣服了。
牛氏和牛家安见王桂枝这么随意地支使牛家平,心里很是不满,两人一起跳起来指责她。
牛氏语带讽刺地说:“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就这样随便支使家平。”
牛家安愤愤不平地叫道:“你凭什么要我哥去给她拿衣服?”
王桂枝再次被气笑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牛氏母女,语气轻柔地说:“要不然呢?你们两个来帮瑞暄换衣服?”
不等牛氏母女有所反应,她的语气陡然转为严厉,神色凝重地质问:“你们为啥不给瑞暄收拾干净?她肚子里怀的是牛家的孩子,你们就让她这样躺着?”
说话间,牛家平已经拿了李瑞暄的干净衣物过来,默默地交给了守在一旁的赵新芹。
王桂枝直接对牛家平说:“瑞暄这样子,今晚不宜移动。我会在这儿陪她。”她说出来的是决定,不是商量的口吻。
不待牛氏母女反对,牛家平马上答应道:“那就拜托岳母大人了!”说完,他率先走向房门,同时示意母亲和妹妹和自己一起离开。
王桂枝让李瑞晶关上房门,她和赵新芹婆媳俩一起扶着李瑞暄慢慢坐起来,帮她脱掉身上的脏衣服、血污的裤子。
她们用换下的衣服简单擦拭了一下李瑞暄染血的身子,帮她穿上干净的衣物。整个过程中,李瑞暄羞愤难当,只是闭着眼睛,任母亲和弟妹摆布,泪水止不住地在脸上肆意流淌。
李瑞晶瞪着大眼睛,在一旁默默看着母亲、嫂嫂帮姐姐更衣。她幼小的心灵被那些浓重的血腥味、大块深色的血渍、姐姐手上可怖的伤痕和一贯强势的大姐止不住的眼泪重重冲击,让她头一次真正感受到心痛。
赵新芹把换下来的衣物仔细收拾好,卷成一个小包裹,准备带回家清洗。她心里很明白,婆婆不会把大姑姐留在牛家了。
看到在娘家可以说是横行霸道的大姑姐,在婆家被欺凌得奄奄一息的样子,赵新芹深刻体会到,所谓“女人出嫁是二次投胎”的意思。
她心里万分庆幸自己嫁到李家。虽然公公有时候脾气暴躁,婆婆平时也是淡淡的神情,不会显得特别亲近。但是,李家人从来都是把自己当成一家人,绝对没有被虐待的时候。
北风在屋外呼号,吹得树枝摇曳,被积雪微光映在窗户纸,影影绰绰乱舞。寒风吹得窗户纸不时“簌簌”作响,让人感觉得到一阵阵寒意袭人。
牛家东屋里,一灯如豆。王桂枝、赵新芹和李瑞晶静静守候在李瑞暄身边。李瑞暄换了一身干净衣物,有亲人陪伴着,昏昏然睡了过去。
牛家三口聚在西屋里,也是无声无息,不知在干些啥。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牛家大门口传来一阵响动。牛家平走出房门,看见李瑞昀带着一个人旋风一样刮进了东屋。他赶紧跟在后面进了东屋。
“娘,”李瑞昀进门就急切地对王桂枝说:“我把药抓回来了……”话没说完,就被母亲给打断了。
“你赶紧的,去把药给煎好。”王桂枝利落地吩咐赵新芹,同时对跟在儿子身后的女婿说:“姑爷带你弟妹去煎药吧。”
赵新芹二话不说,立即拿着药包出了房门。
牛家平摸摸鼻子,悄无声息地转身,跟在赵新芹身后去了厨房。
李瑞昀闪开身子,把跟在身后的人让进屋里。王桂枝发现竟然是李瑞昭。
李瑞昭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裹,一向有些玩世不恭的少年脸上露出少有的严肃。他步履谨慎地慢慢走到炕前,小心翼翼放下手中的东西,然后立刻跳起来说:“哎呀,累死小爷了!”
他一抬头,看见母亲不悦的眼神,转脸又见到大哥似笑非笑的样子,惊觉自己说了啥,赶紧补救地说:“大姐要不要赶紧吃点东西?”
听到说让李瑞暄吃东西,王桂枝疑问的眼神转向了大儿子。
“娘,我趁药房抓药的功夫,回家让家里给做了些吃的。”李瑞昀看到母亲的疑问的眼神,立刻自动自发地解释。“三弟说,要来看看大姐,就帮着拿过来了。”
小小的李瑞晶已经爬到炕上,打开了三哥捧来的包裹,露出一大包混合面馒头和一个包得紧紧的盖碗。
“这么些馒头?我们明天早上都吃不完呢。”王桂枝似笑非笑地看着大儿子,知道生性善良的大儿子又是善心泛滥了。
李瑞昀被母亲洞悉心事,有点羞涩地低下头,轻声嗫嚅着:“姐夫和牛家婶子他们也没吃晚饭吧?”
王桂枝不想打击滥好人的大儿子,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脱鞋上炕打开了那个盖碗,发现是一碗还有些温乎的小米粥。
王桂枝俯下身子,轻轻在大女儿耳边说:“瑞暄,瑞暄,醒醒,喝点粥吧。”
李瑞晶也趴在李瑞暄的枕头旁边,脆生生地喊着:“姐,姐,你喝点粥吧。”
李瑞暄慢慢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喝粥?哪儿有粥啊?”她心里想着,在牛家,自己不能做饭,基本上就是没有东西吃了。
王桂枝还没来得及说话,李瑞晶已经抢先回答说:“是大哥和三哥从咱家拿来的粥,还温乎着呢。”
王桂枝吩咐大儿子说:“你去厨房找你媳妇,要个勺子来。”
李瑞昀答应着出去了。
王桂枝又吩咐三儿子说:“你过来搭把手,把你姐姐扶起来。”
李瑞昭立刻上前,搓了搓双手,去掉一些寒气,再轻轻托住了姐姐的后背,和母亲一起把姐姐扶着坐起来。
看到了姐姐手上的伤痕,李瑞昭几次想问,都硬生生忍住了。
李瑞晶机灵地搬了两个枕头过来,垫在姐姐的背后,让她可以靠着。
李瑞暄再一次无声地泪流满面。
房门响处,李瑞昀拿着一柄小勺和一个小碗进来了。
王桂枝接过餐具,开始一口一口喂李瑞暄喝粥。
从李瑞晟会自己吃饭以后,王桂枝再也没有给人喂食的经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要在别人家,给成年的女儿喂食,心中是莫名的酸涩。
李瑞暄和着眼泪,一口一口咽下了温热的小米粥。她内心的感受无人知晓。
李瑞昭到底耐不住屋里沉闷的气氛,轻声问身边沉默不语的李瑞昀:“大哥,嫂嫂还没熬好药吗?”
李瑞昀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和姐姐,头也不回地简单回答道:“就快好了。”
李瑞昭忍不住继续问:“大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那伤痕看着怪吓人的。”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晚上、安静的屋里,清楚地落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瑞暄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她嘴里含着一口粥,不自禁地呜咽着:“呜呜,呜呜。”
王桂枝放下手里的碗勺,轻轻抚摸着大女儿的后背,安慰道:“不哭,咱吃着东西呢,不哭哈。”同时,狠狠地瞪了三儿子一眼。
李瑞昭没想到自己随口一个问题引起大姐这么强烈的反应,他不怕母亲的瞪眼,却怕了从未见过的大姐的哭泣。他瑟缩地说:“大姐,你别哭,别理我这臭嘴巴。”
李瑞晶拿着手绢一边给姐姐擦眼泪,一边说:“姐,姐,你别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说着,她的大眼睛里也是止不住的泪水长流。
姐妹俩哭成一团时,赵新芹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进来,身后跟着一脸沮丧的牛家平。
“大姐,药来了,赶紧趁热喝吧。”赵新芹只顾盯着自己手里药碗,完全没有注意到屋里的情况,直接把药碗端到了炕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