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兮当年泪不干,彩妆绣球配良缘……”
面若桃李的戏子款步摇曳,室中氤氲着朦胧的茶香。
自从病害到缓解,瓦舍勾栏也逐渐兴复。百姓经过沉重的打击,生活终于渐渐步入正轨。
“孟希小友,此行多亏你忙前忙后,老夫真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忙都帮不上啊!”李相拈起茶杯抿了一口,苦得面部狰狞,赶忙拿起一块红豆酥放进嘴里,被噎得干咳几声。
“百姓受难,为官者理应担责,是非功也。”江离也抿了口茶,面露赞赏之色。
“好茶!”真他娘的苦,给辟芷带回去一点,江离心想。
“放屁!这劳什子点茶也太苦了!”李相提高了声音。
突然,李相的目光定住了,矜持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痴痴地向远处举了举。
江离顺着目光看去,原是一位眉眼清丽却忧郁的女子,坐在八仙桌旁独自品茗。
“看来这茶虽苦,大人还是十分喜爱的。”
这老家伙,心思挺活络。江离在心里呸了一声。
忽然,和乐景象如裂帛般被撕碎。
“天啊!”“儿啊!你怎么了!”
女子抽泣声暗了下来,一阵痛苦的闷哼伴随杯盏碎裂的声音,邻间的躯体挣扎着,最终,渐渐没了声息。
堂中大乱,刚才嬉笑的看客们至少半数倒地不起。
方才那位面容姣好的女子露出慌乱之色,整理罢衣襟,便匆匆离去。
江离眯起眼睛。他恐怕,事情远比自己的想象复杂,那个人,心真狠啊。
不过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江离赶忙起身:“当务之急是解决瘟情,丞相还是和下官一同前往为好。”
“我当然知道,整这些虚头八脑的!我去医馆找人,你去伤营管理秩序!”李相吼道。
江离拉住他的胳膊。
李相毕竟曾为武将,趁江离未用力,便挣脱了他,逃也似的向楼下跑去。
江离思考片刻,现在看来,也不必和他同去了,自有人会解决他的。
江离走后,谁也没有注意到,奔跑中的李相轰然倒地,抽搐不止。少顷,几个黑衣人飞速赶来,抬走了他。
路上,到处是躺倒的躯体。糖葫芦摊前,头戴瓜皮帽的老者目眦欲裂;道路中央,身着素衣的夫人倒地不起,身旁的孩子嚎啕大哭。
一辆于路上驰骋的马车上,车夫昏死过去,“砰”的一生,马车撞上路旁的门房,马猛地甩头,发出凄厉的嚎叫。
马儿拖着马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刹那间,铁蹄便凌于一对母子头顶——
六七岁的稚童突然跳起来,护在抽泣的母亲身前。
江离冷漠地闭上了眼睛,可身躯的颤抖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脑海中浮现出大水漫灌的地窖中,葛一从冰水中拎起他的头颅,沙哑的呼吸仿佛刀子般于他的耳畔切割——
“少主,再敢放跑兔子,就把你的肉和它的肉都剐下来,泡在这水池中烂掉!”
江离仿佛进入了某种幻境,周围尽是博大的虚空,他的思绪如同困兽般一层层撕开牢笼,却无法跳出这种痛苦。
头痛欲裂。
突然,他的脑海中金光闪烁,数个大字如同天降箴言,破开困顿与压抑——
“人皆有恻隐之心。”那道声音无悲无喜,仿佛与天地共生。
多像辟芷的声音,但少了那份富有人情味的孤傲与包容。
江离睁开眼睛,却发现周围的景象并未变化,仿佛周而复始地困于虚空只是瞬息间发生的事。
他运起轻功,一掌抵在马头,试图止住飞奔的马。
顷刻,他被撞飞出去,手臂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方才发生的惊险冲撞。
马儿七窍流血,訇然倒地。
妇人早已将孩童抱进怀中,此时难以置信地抬头望着江离。
“谢谢——谢谢大人,贱妇感激不尽!”
夫人风韵犹存的脸上涕泪涟涟,令人新生疼惜。
江离点头,却并未看她。他感到心境深刻的变化,仿佛一团多年虬结的愁丝突然被解开了一扣。
以前的江离,面对这种痛苦无所适从,便一股脑地埋进内心深处,到最后,内心仿佛有一杆缠满荆棘的枪,时刻刺痛,用手握住,鲜血淋漓。
可这次不一样了。
心中明媚,一股神秘而温暖的力量舔舐着他未曾发觉的伤口。
他想,也许这就是爱。
……
此时,书房中的辟芷正闭目养神。突然,她眉头一皱,仿佛察觉什么痛苦的事。
“这狐狸的内心……”她默默念道,看着眼前黑雾弥漫的囚笼,沟沟壑壑的脏污侵占了大半视线。
她试图拨开江离的内心,却发现这很难。在那短暂的一瞥中,她看到了最中心,被层层包裹的,柔软的的幼小心脏。
辟芷内心一动,嘴里轻轻念道:“人皆有恻隐之心。”
这时,江雪推门而入,道:“公子,蒙国公主并使臣来访,公主点名要您来陪,陛下命您顷刻动身……”
忘了提,这时那日寻求庇佑的猎户家儿子,算备份应是江离的兄长,他叫江雪,而江离也是随那家猎户的姓,“离”字,据猎户父母说,为江离亲生父母于猎户家暂住时所取。
没人知道,那对衣着朴素的逃难夫妻是国破家亡的先皇与先皇后,他们留下独子,逃向山岭的途中便被追兵杀害。
当今圣上早已知道江离的身份,而不杀他,江离心知,原因只有一个——
他是前朝皇室唯一的血脉,成张至一定年岁便会拥有开启帝陵的能力,而皇家子弟,若是被帝陵之灵认可——
意味着永生!
……
辟芷这才回神,心中有诡异之感,有事务司在,为何派她一介无名无份的子弟来外交?
不待她思考,门外便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声音清脆却带有风霜磨砺的微哑,烈日般明媚而响亮,热情奔放:“江公子,久仰大名,我先来找你了啊!”
辟芷惊讶得长大了嘴巴,这是她许多年来为数不多的失态。
推开门,一个身着鲜红色裘皮、腰间别着马鞭的女子身影冲了进来,丹凤眼锁定辟芷,便兴冲冲地跑过来:
“你就是江公子啊!果然生的温柔,和我们那边的男子一点也不一样!“
“殿下想必就是蒙国公主了,牡丹国色,腊梅风骨,果然名不虚传。“辟芷微笑道,如玉面庞上绽开两个浅浅的梨涡。
姚谷雨的眼睛顿时亮了,她向前跨了一步,激动道:
“江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不知为何,总觉得你比寻常男子更好接近,更好一些,更讨人喜欢!而且你身形纤细,不似草原上那些五大三粗的壮汉——”
姚谷雨的脸上难得露出羞赧的微笑,柔声道:
”公子,我以后可以时常来寻你吗?”
辟芷内心为她的大胆震惊,纵自己是女子,可男女授受不亲,传了出去,于愚众眼中也是庆安公主女子失德。
可她显然不在乎这些。
还有,辟芷想,自己何时瘦弱了?至少比寻常女子——她的目光在姚谷雨身上游离,发现她身型矫健有力,皮裳下的双腿线条清晰,腰肢紧致却不单薄,全身包裹一层软肉,却充斥肆意驰骋的骏马般的力量。
而自己?宽肩窄腰,却略显清瘦,纵使自己有武功,在公牛般强壮的草原男子面前,恐怕甚至不是一合之敌。
辟芷深感挫败,却打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来去如风的草原小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