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离开学园后,我乘车径直来到了七霜家。
开门的是他的母亲风花,她在门口看了我半晌,恍然笑道:“苍树老师。”
看见她精神平稳,我多少松了一口气,“七霜呢?”
“还没有回来。今天也要做家访吗?”
“不是,我碰巧路过这里,就上来问候一下。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不会不会,”风花抚着脸颊笑道,“平时没有人上门,我在家特别清闲。”
寒暄一阵,我留下了自己的电话,说有事情可以联系我。
风花咯咯笑了起来,“苍树老师像是在搭讪一样。”
我连忙摆手,“我没有那种意……无礼的想法。”
风花笑过之后,很小心地将我的电话存进了手机,“这下就可以随时打扰苍树老师了。”
我不知道她这话几分真假,只能干笑着应付过去。
周末的时候,风花给我发来一条简讯,上面是七霜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图片,下边附了一行小字:梦里也在写作业呢。
我想了想,回过去一条消息:真是勤奋的孩子。
便再无下文了。
周一上学的时候,七霜又恢复了往常的精神。我问他合唱的事情,他想了一会才记起来,“唱累了,就不想发声了。”
我没有继续追问,自嘲地笑了笑,感觉全是自己在疑神疑鬼。
周二晚上,淡月打来电话,打算跟我聊聊社研院新系统的事情。
我们约在邻市空轨站的咖啡馆见面,我提前到了五分钟,她则准点从空轨站走了出来。
一段时间没见,她脸上带着很深的疲倦,她想点一杯浓咖啡,却被我拦下,换成了热牛奶。
淡月半开玩笑地讲了一句“等会要是睡着了,你要负责送我回家。”
我说社研院的大门可进不去,只能把你带去我那里。
“那也不赖。”淡月认真想了想,如此说道。
我们寒暄了几句,很快就进入正题。淡月说新系统的正式名称是“动态全维度数值量化预测系统”,因为太麻烦,项目组的人都简称它为“动量系统”。它跟物理学中的动量没什么关系,侧重点在于“数值量化”四个字上。
在行为事实逐渐成为共识的今天,社研院希望进一步将笼统的现象映射为直观的数据。
举个例子来说,就是把“小明现在肚子咕咕叫,看着冰淇淋不停咽口水,但是小明妈妈不许他饭前吃零食,所以小明不太可能吃到冰淇淋”这个现象,转变为“小明现在的饥饿程度为850/1000,对冰淇淋的渴求度为920/1000,小明妈妈允许他饭前吃零食的意愿为80/1000。综合大量同类事例的结果,小明能够吃到冰淇淋的概率是215/1000”这样的描述。
这个简单易懂的例子是淡月举的,社研院在对内对外宣传的时候,所举的例子要比这个更复杂。
“在同类事件相对稀疏的法律纠纷领域,这套系统被寄予厚望。”淡月如此说道,“相比于‘被告在十年内还会继续犯罪’这样笼统的说法,法官更乐于看到‘被告在未来一年的犯罪概率为332/1000,未来五年的犯罪概率为644/1000,未来十年的犯罪概率为899/1000’这样的阐述。同时,这个系统在量刑方面也兼备辅助建议功能。”
动量系统项目在五年前就启动了,但在需求调研阶段就遇到了很大的阻碍,项目数次搁浅,几近被废的边缘。直到社研院高层出面,力排众议,高调支持,才把项目从死亡线救了回来。
进入研发阶段之后,项目依然不顺利,海量的代码行、错综复杂的逻辑线,导致预定的工期一延再延,项目组成员多次重组,又间接增加了交接成本。直到今年年初,项目组忽然宣布攻克了技术难关,有望在年底测试上线。
之后项目一路顺风顺水,直到前段时间交付测试,被曝出巨大漏洞。
淡月虽然不是动量系统的项目成员,却也因此受到牵连,这段时间要么协助整改系统,要么配合公诉机关调查原因,加班自不用说,还常常睡不好觉。
当我问到新系统的前景时,淡月连连摇头,“依我看,大概率是毁了。系统在设计环节就有很大问题,后面的开发工作更是一团糟。”
事已至此,我只能安慰淡月,工作尽力而为,保重身体要紧。
淡月端起热牛奶,一口气灌下去大半,“呼——想不到这个还挺好喝的。”
“心烦意乱的时候,我就喜欢喝热牛奶。”我应道。
“那正适合我。”淡月露出一丝苦笑,把剩下的牛奶也喝掉了。
“你既然不是动量系统的有关成员,何必忧心到这个程度呢——难道是因为集体意识?”
“集体意识吗……”淡月将视线移向了窗外,沉默半晌后说道,“这个概念虽然是社研院提出来的,里面的人却很少谈及。”
淡月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我也识趣地没有追问,“那你在忧心什么?”
淡月轻叹一口气,看着我认真说道:“新系统的失败对社研院冲击太大了,我担心,很多以前做的项目和工作,也会因此付诸东流。”
我又叫来两杯热牛奶,放在了我们俩面前。
“已经有同事扛不住压力辞职了。”淡月缓缓说道,“是工作了很多年的老员工,兢兢业业,什么错也没犯过。”
不止是动量系统,其他系统也遭到了公诉机关的层层盘问。指导手册上的分别问话属于沟通技巧,公诉机关使用的盘问手段则属于刑事侦讯,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一般人很难承受住侦讯的压力。
“只要和统计学数据库扯上关系的系统,都要接受盘问。他们一方面质疑动量系统为什么没有调用统计学数据库,另一方面质疑那些调用数据库的系统缺乏实效。”
这件事听上去滑稽可笑,却也反映出公诉机关对于社研院的调查心怀顾虑。
“有些员工在侦讯过程中崩溃了,哭闹着求他们先去核查统计学数据库的问题,结果他们充耳不闻。”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禁问道。
“因为那套数据库是这个国家的基石。”淡月不无嘲讽地说道,“如果它出了问题,人性组织就可以骑到我们脑袋上,大喊‘首脑滚下台!’实际上,公诉机关对这次调查的定性是内部清查,因为从政治根源上讲,大家同坐在一条船上。”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当公诉机关人员拎着生理状态波动仪,去盘问生理特征辨析系统的员工时,被对方肆意嘲讽道:“在你们质疑我们这套系统的有效性之前,不如问问你们的仪器,它是不是真的管用。”
没错,生理状态波动仪,其核心技术正是来自生理特征辨识系统。
“既然道理这么浅显,为什么还要强行扩大搜查范围呢?”我又问道。
“或许是舆论压力所致,”淡月似乎不太确定,“现在社会各界都在关注这件事,所以不能用寻常手段调查。”
听上去不无道理,但我仍旧有一个困惑未解:“只要公诉机关抓住行为事实这个点,真相不应该很快就水落石出吗?”
听到这话,淡月明显有所动摇,她端起杯子送到嘴边,却迟迟没有喝下去。
“前一阵子,北欧人性组织闹了一出大动静,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详情。
“北欧人性组织的间谍潜伏在政府机关近十年,搜集到了大量针对统计学系统的不利证据。首领曝出了部分证据,扬言要在世纪末对政府进行最终审判。”淡月顿了一会,继续说道,“外媒认为人性组织没有能力在政府机关安插间谍,所以这背后更像是一场政治较量。但消息传到东亚,味道就发生了变化。”
理论和程序不会出问题,但是践行理论和制作程序的人会出问题。东亚社研院从北欧事件中嗅到了一丝危机感,于是对内部各系统进行了一次梳理排查,没想到真的发现了一些人为漏洞。
“有些程序漏洞很明显是人刻意留下来的,社研院对此非常重视,准备对内部员工进行一次清查。没想到时机很不凑巧,动量系统的漏洞就在这个时候被曝了出来。”
这是社研院的一次重大失误。梳理排查的系统不包括正在研发中的系统,所以动量系统就“躲”过了这次内部排查。
“这么说来,这次调查表面上是针对系统的漏洞,实际上却是针对怀有恶意的员工?”我忽然明白淡月的意思了。
淡月面色凝重,更正道:“这已经不是怀有恶意了,而是真真正正的间谍。”
在甄别间谍这件事情上,将行为事实作为判断依据相当冒进,因为它难以区分人的动机——是失误还是刻意。社研院允许公诉机关任意侦讯,却不许他们贸然定罪,这也让调查有些张不开手脚。
“退一步讲,就算他们最后锁定了嫌疑人范围,也会面临处置上的顾虑。社研院担心间谍狗急跳墙,将系统漏洞泄漏给媒体,甚至他国政府。”淡月说道,“至少在这段敏感时间内,不能捅出大娄子。”
社研院投鼠忌器,公诉机关束手束脚,整件事就像陷入泥潭一样,就算最后打捞上来,也洗不干净一身脏。
说到这里,我忽然问淡月:“这么机密的事情,你就这么告诉我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淡月霎时间反应过来,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过头了,“都怪这牛奶,让我太松懈了……”
“我可以当做全都没听见。”
“听见了就听见了,说了就是说了。”淡月有点赌气地说道,“反正你也参选过教研院的考评,算是半只脚踏进了两院的大门,就当提前知道了一些小内幕呗。”
这可不是什么小内幕啊,我亲爱的妹妹。
我们在咖啡馆谈到很晚,几乎要赶不上回家的末班车。临别时,淡月几次欲言又止,我便约她有时间再见一面。
“下次见面,可得选一个私密些的地方。”淡月如此叮嘱道。
看来这是要泄密预定了。
“保重身体,多喝热牛奶。”我也叮嘱了一句。
“不——”淡月嘻嘻一笑,“除非你请我喝。”
我微微一怔,心中一阵莫名感怀,“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