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婆婆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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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婆婆终于被女儿接到城里来了。

进城的这一天,女儿的奔驰开到了棉船镇。新修的水泥路足够宽,女儿将车径直开到家门口。门口即是邻里公用的大晒场。

棉婆婆走向奔驰的时候,眉眼里全是笑,笑得露出了整齐洁白的门牙。用隔壁李福家的女人的话说,“都成了咧开嘴的棉花桃子”。

那时是正月初一,公共晒场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知道,棉婆婆这一走就不再是棉船镇的人了,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大城市安了家。这回棉婆要到大城市做城里人、享清福去了。

棉婆婆被那么多双眼睛凝视着,幸福得有些眩晕,脑海里蓦然浮现自己嫁到棉船镇那天的场景,广场上也是围满了人。只是那时牵着她手的,不是女儿,而是她年富力强的丈夫。那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斯人早不在,倒是对面山上实实在在留下了丈夫的坟茔。这样想着,棉婆婆汪了满眼的泪,她泪眼朦胧地望了一眼山那边,然后对围观的乡邻们挤出些许笑容。车子缓缓开动了,棉婆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泪水在老树皮般黝黑的脸上纵横。她在心里说:“别了,当家的,我跟女儿去城里生活去了。你走得早,我独自一人苦大了三个孩子,好在孩子们个个有出息,今儿个我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奔驰在新纪元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停住,一下车,车库空气里充斥的汽油味扑面而来,直往晕晕乎乎的棉婆婆的胃里灌。

见母亲呕吐,女儿忙从车上拿了个垃圾袋,接住母亲的呕吐物。棉婆婆不再呕吐了,女儿拎紧垃圾袋口子,一手提袋,一手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妈,你没事吧?”棉婆婆的下眼袋上缀着泪珠,笑道:“没事。不就是晕个车吗?到你家就好了。”

女儿牵着母亲的手,将垃圾扔到停车场一侧的垃圾桶,然后领母亲进了电梯。电梯启动之后,棉婆婆身子往后仰,女儿看见了,赶紧扶住:“妈,你头晕吗?”

“嗯。我晕这个,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我家呀!”

“哦。”

电梯在二十六层停了下来。这回棉婆婆比电梯启动的时候晕得更厉害了。她感觉一口东西涌上了喉咙,电梯门一打开她就挣脱女儿的手,冲了出去。棉婆婆这回吐出来的全是水。

“妈,一路上你受罪了。”女儿轻抚母亲弓得像大虾的背,“现在好了,到了,就到了。”

女儿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电梯对门的屋门,并伸手按下内墙上的电灯开关,再折回电梯门口搀着脸色苍白的棉婆婆:“妈,我们进屋吧。”

棉婆婆站在大红的门垫上,伸长了脖子朝屋里望,灯光下,房里从墙壁到家具都崭新锃亮,显得既好看又高档,就是没有原来的家的一点影子。

‘‘妈,进来吧。”女儿一脚跨进门内:“我这房子装修好了放了半年。趁放假,前两天才搬好家,就把你接了过来,以后你就安心在这里养老哈。”

“哦,”棉婆婆应了声,在红垫子上蹭了蹭鞋底,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妈,你一路上辛苦了,先洗个热水澡会舒服些。”女儿指着布艺沙发说,“你先在沙发上休息下,我去房间把你的衣服拿到卫生间。”

女儿拿了全套崭新的衣服还有毛巾从房间走了出来,走进卫生间,打开浴霸,调好水温后喊母亲进去。

棉婆婆站在卫生间门口,看到花洒喷出的水,怔住了:“啊!这雨怎么下到屋里来了?”

“妈,”女儿回头看向妈,含笑盈盈,“这不是下雨呀,是热水器里放出来的热水,这水淋在身上比擦澡更舒服的。你试试就知道了。”说着,女儿将母亲牵进卫生间,将母亲的手心伸到花洒下,“怎么样?有什么感觉?”

“嗯,挺热乎的。”棉婆婆说,“有种像你小时候朝妈妈手心上吐热气时酥酥痒痒的感觉。”

“是吧。”女儿笑了,“那你慢慢洗,我出去了。”离开卫生间前,女儿向母亲示范了下如何关水。

棉婆婆洗完澡出来,女儿也拿了衣服进卫生间。

母女俩在沙发上聊了会天,卫生间传来洗衣机发出的三声提示音,女儿起身将衣服拿到阳台上晾,棉婆婆跟着来到阳台。

“天啦,我们这是在哪里?”棉婆婆扶着窗户不锈钢管大声说。

“在我家呀。”女儿含笑盈盈,“怎么啦?妈。”

“女儿呀,从这往下看,离地面太高了,根本就看不清人,我都有些发晕了。你这房子是建在天上的吗?”

“嗯,算是吧。”女儿含笑盈盈地看着母亲。

“怪不得我有些晕乎乎的。”棉婆婆嘟囔道。

“妈,你刚来,会有些不习惯,等你习惯了就不晕啦。”女儿说,“妈,你靠种棉花为我和哥哥们撑起了一个家,让我们成了城里人。你这辈子太辛苦了,现在也该享享福了。”

棉婆婆是棉船镇最著名的种棉能手。这一点你从“棉婆婆”这个称呼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棉婆婆每年春天种棉。三月底,棉婆婆将四面通风且朝阳的土地都挖松,放上一段时间再松土一次,然后施加基肥。棉婆婆从裹着一层薄薄的白棉的椭圆形棉籽里精选出优质棉种,这些棉种完整又饱满,仿佛它们本就为做种而来。棉婆婆将棉种放在凉席上晾晒个三五天,然后浸种,用药剂拌种,再到地里将棉种打进营养钵里,在营养钵上盖上一层塑料薄膜,待长出叶子,掀开塑料薄膜,让叶子通通风晒晒太阳。待叶片长得肥实一点后,棉婆婆将营养钵移栽到大块大块的地里,然后就是勤除草、培土,勤除虫、喷药,待棉花长到一人多高时就打顶、摘心,用以阻止棉枝野蛮生长,好让它们专心开白的黄的、粉红紫红的花,结嫩绿绵甜的棉桃,然后开出大朵大朵洁白无瑕的棉絮花儿。棉婆婆的五根手指伸到吐出白棉的棉桃上,只轻轻一抓,五瓣棉花就团进了她的掌心。棉婆婆送卖的棉花晒得足够干,像蓬松柔软的云朵,棉船镇的收棉站,总会给她最好的收购价。

初七一过,女儿每天早上六点出去,晚上八点左右才能回来。棉婆婆不愿到楼下小区和人聊天,说是聊不到一块儿。女儿就给母亲买了可躺可坐的摇椅放到阳台上,又为母亲换了部高清的智能手机,并下载了抖音。棉婆婆刷视频刷得停不下来,时间一长,只觉头晕脑胀。

早餐时,棉婆婆对女儿说:“妈这一天天的,捧着个手机比种棉花还累,也不知道哪天是哪天了。”

女儿含笑盈盈:“妈,你一个人在家时还是要出去走走才好,就是和别人聊不到一块儿,到处看看也好啊。今天周四,后天就周六,到时我陪你出门转转。”

可周六,天下起了雨。女儿搬把小凳子到阳台,望着坐在躺椅里的母亲,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棉船镇。那时候的下雨天,她和两个哥哥会搬来小凳子围着母亲要求讲故事。如今,母亲说老就老了,她老人家的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皱纹,像陶瓷碰撞硬物出现的不规则的裂纹。

女儿说:“妈,住得还习惯吧?”

棉婆婆却把话岔开了说:“你也不成个家,将来老了多孤单啊!”

女儿看向妈妈,含笑盈盈:“怎么会孤单呢?我喜欢小孩,我只是不想结婚。我想再过两年去花钱买精子做试管婴儿,那样不就有自己的孩子了?”

棉婆婆说:“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找个人恋爱结婚呢?”

女儿说:“我可不想费那个事,我只想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妈,你想想啊,结了婚要花心思处理夫妻关系,要维系好与对方父母的关系,还极有可能在教育孩子上因观念不一发生争吵,那太累人烦人了。我两个哥哥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呀,我可不想也把自己给困住。”

“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是每个人的婚姻都吵吵闹闹的呀。就像我和你爸,不是很恩爱吗?”棉婆婆急切地说,“再说了,女孩子不结婚,那就不能叫完整的女人。你听说过我们棉船镇有哪个女孩不结婚吗?”

“可惜爸那样的好人寿命太短了。”女儿暗淡的神情很快转为平和,“再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为什么非要过别人一样的生活呢?”过了一会儿,女儿又说,“妈,你不是希望我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嘛!我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才叫开心呢。”

棉婆婆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觉得心像是被一团软绵绵的棉花堵住了似的,没法从心里流淌出只言片语来。

棉婆婆就是在这个雨天,开始追忆棉船镇的日子,追忆种棉的日子。

成千上万的棉絮花儿与阳光交相辉映,洋溢着孩童般又胖又白的笑脸。它们开在棉婆婆的记忆中。棉桃咧开嘴笑,越咧越大,成群结队迎向棉婆婆。它们绵软而又洁白的笑脸安慰着棉婆婆的心,它们的身体像孩子温暖的身子。它们像光着屁股的婴孩,事实上,一朵棉桃就是一个光着屁股的婴孩,虫子喜欢吸食它甘甜茂盛的肉汁。若棉桃被虫子啃食了,日后开出来的白棉,就像是白净的肌肤上落下了不协调的黑色疤印。若是那样就卖不上好价钱了。这样一来,棉婆婆在种棉上,最劳心劳力的事情不是锄草施肥,而是打农药。棉婆婆在一人多高的棉林里,用身手并用,她小心翼翼地分开纵横交错结满棉桃的棉枝,然后全方位无死角地进行药物喷雾,她在棉田里亦步亦趋,直至所有的棉花雨露均沾。棉婆婆打农药,从棉花开出粉嫩的白的黄的红的花,一直打到所有的棉桃都都咧开嘴笑为止。

而摘棉花,棉婆婆摘得可勤了,她最怕棉花淋到雨。棉花一碰雨水就发黄,一发黄就卖不上好价钱,就像白花花的银子变成了一堆廉价的铜。所以,棉婆婆经常是一大早就起床赶去摘棉花,把裹着朝露的棉花放进腰间系着的围兜里,每摘满一兜就倒进大蛇皮袋里。回到家,棉婆婆把棉花摊在门前晒场上晾晒。遇到天气预报说要下雨或是天色有了要下雨的迹象,可地里还有咧开嘴笑的白棉没有摘完,棉婆婆急得恨不得自己能长出两双三双手来,她的手指在棉林中快速翻飞,有如两只灵巧的蝴蝶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飞舞。那些白棉就像她精心照料、长得白白胖胖的孩子,她可舍不得让它们淋雨,不忍心看着它们变黄变丑。

棉婆婆的棉花晒得那叫一个蓬松干爽,随便抓起一朵棉花咬里面的棉籽,都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有人说棉婆婆太傻了。棉婆婆却说,没有晒干的棉花到时候发霉生菌,情愿棉花不打称少卖点钱,也不能让公家吃亏。

每次卖棉花的头一天晚上,仿佛成了形式,棉婆婆看着日光灯照耀下的棉花闪着雪白晶莹的光,她伸手抓起一把,把它们紧紧攥在手心里。它们就像有体温的生命,沿着手心蔓延到心脏,棉婆婆感受到了熨贴般的温存。棉婆婆种棉似乎并不是为了收获棉花,而只为这一天,这一夜。这一夜一过棉婆婆就有些戚然,有些失落。第二天,棉婆婆用板车将一袋袋白白净净、干干爽爽的棉花拉到收棉站。她知道她的棉花会无可挽回地运到棉纺厂,被抽丝,然后被做成布料和纺织品。每年从种棉到卖棉这个过程都得用上六七个月。棉船镇的人都说,没见过像棉婆婆这样费心费力种棉的,这哪里是种棉花,分明就是在精心养育孩子。 

棉婆婆将卖棉花的钱大多用在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学习费用上。十几年来,棉婆婆就是这样一个人把自己的三个孩子送进了小学、中学、大学的。要不然,她的两儿一女哪能在大城市里工作、安家?

棉婆婆在二十六楼女儿的家待了一段时间。周末天气好时,女儿都会开车带母亲去不太远的各个景点转转看看,或是带母亲去逛逛超市买买东西。平时母亲不爱出门也没有什么喜好,女儿就从寺庙请了一串佛珠给母亲在家捻珠念佛。

棉婆婆成天待在阳台手捻佛珠口念“阿弥陀佛”,目光落在不锈钢窗管外,目之所及都是钢筋水泥筑成的没有温度的高楼大厦,看久了就有一种无边无际的虚空,一种不知该如何诉说的空洞。哪里像在棉船镇,邻里间经常窜门聊天,这个时候田野里的油菜绿油油的,正开出金灿灿的花朵,日子被点缀得一天比一天鲜艳。棉婆婆把目光从高楼大厦间移开,自语道:“劳碌命,有福不会享。”又抬头望天,满天洁白的云朵就像铺在天空的雪白的棉絮花。

  “女儿,送妈回老家去吧,都农历二月了,妈想种棉花。” 

“又种那个做什么?你都种了一辈子棉花还没有种够呀?” 

“妈这样继续闲着,恐怕迟早要生病。妈不种棉花,感觉身上哪哪哪都不得劲。”

“我怎么能送你回去?你要是回去了,别人会怎么说我们兄妹三个?

  “妈就是想种棉花,妈一看到棉花,就会想起你们小的时候,那棉花就像你们兄妹三人的小脸,暖暖的,软软的。”   

“你现在不是可以天天看我的脸吗?我的脸应该还是软软的,暖暖的。”女儿含笑盈盈,“妈,你都劳累了一辈子,种棉也种了一辈子了。我们兄妹三人小的时候,你种棉花是为了养大我们,供我们上学。现如今,我们都参加工作了,你真的没有必要再种棉花啊。”

  “女儿,我该怎样和你说好呢?我就是喜欢那些白得像雪白的云儿,暖得像婴孩般笑脸的棉花。我想要的就是那种感觉。”

惊蛰一过,连着下了几天的雨,站在二十六层的阳台上,完全看不清地面。那些高楼大厦雾雾蒙蒙的,乌青色的云朵在天空中肉眼可见地飘移着。棉婆婆感觉自己离天空更近,离地面更远了,有种脱离大地,被抛向空中的无根无着感,她对自己说:“一定要回乡下的家,一定要将双脚踏在曾经赖以生存的土地上。”

棉婆婆压根儿没有料到女儿会给她带回棉种。女儿从外面一进屋脸上喜气洋洋的,仿佛发生了天大的好事。

女儿的手里提了一只还算干净的白色购物袋,走到母亲面前,让母亲打开。袋子打开了,棉婆婆发现袋里的东西白中透着黑,像小粒黑糯米丸子滚上了一层白糖。棉婆婆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抓起一把,它们是棉籽!是裹着薄薄一层白棉的黑色棉种!棉婆婆心里嘎巴一声开出了一朵暖棉。

棉婆婆放回棉种,将购物袋紧紧抱在怀里。二十六层高楼上立即有了这个时节棉船镇的气息,有了家燕、布谷鸟、大雁、麻雀、油菜花、池糖里的水和黄土地的气息。棉婆婆两眼泪汪汪,忙不迭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你是怎么找到棉种的?城里也有棉种吗?” 

女儿含笑盈盈:“只要想找,没有什么找不到的。妈,在城里种棉花,肯定需要泡沫箱、黑土、肥料,今天我也给弄来了。”

“那太好了,太好了……”棉婆婆的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女儿走到门口:“大叔大婶,进来吧。”

一对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女走了进来,两人一眼看上去很有夫妻相。他们都有着古铜般的肤色,敦实的身材,质朴的眼神。

棉婆婆像是见到了老家的邻居,她忙拉过中年妇女的手说道:“阿弥陀佛,谢谢你们帮我女儿圆了我这老婆子种棉的念想。”

“大娘好,不用谢我们哈。我们是拿钱办事呢。”中年女人边说边打量房子,“你女儿真能干,且愿意花钱为你在城里买下乡下的日子,真是孝顺啊!”

女人和她的丈夫按棉婆婆的意思,把十五个泡沫箱在阳台上摆上一溜,又把八大袋黑土分倒进各个箱子里。棉婆婆说,后续的事她都可以自己做,等到需要打农药的时候,会让女儿通知他们来的。

中年夫妇回到东郊的家,晚上女人替棉婆婆的女儿算了笔帐,包括棉花种、泡沫箱、黑土、肥料钱以及将来喷雾农药的钱还有工钱,算完帐她笑了。她对丈夫说:“那对母女真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这年头,有钱人就是任性啊!”

棉婆婆在新纪元大厦的二十六层开始了育苗种棉的日子。她舍弃了刷抖音,捻珠念佛。她在每一个盛了黑土的泡沫箱子里浇水施肥,种下棉籽,每天观察黑土水分,必要时浇水补湿。十天后,棉婆婆看到几乎每一个泡沫箱里都生出了两片小叶苗,仿佛是自己孕育出来的一个个小生命,她欣喜万分,中午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一个星期后,棉苗长出真叶,后来真叶越来越多,棉婆婆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和它们用家乡话拉家常。棉婆婆的絮絮叨叨几乎把自己这一生都说了个遍。然而,没有时间先后,没有逻辑顺序,只是一个又一个开心,一个又一个伤心。说完了,棉婆婆会取来喷水壶,装满清水,均匀地喷洒到叶片上,嘴里连连说:“喝吧,喝吧……”如果土有点干,棉婆婆就对着棉苗根部再喷些水。杂草只要一露出头,就会被棉婆婆连根拔起。棉婆婆还隔三差五地给棉苗松土、施肥。在棉婆婆的精心照料下,棉苗们像一群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争先恐后地一天长高一截,个个看上去水灵灵的,棉婆婆越看越喜欢。“真健康!”棉婆婆说,“真养眼!”

棉苗一天比一天粗壮,一天比一天枝繁叶茂。到后来,阳台上只能依稀透进些许阳光,屋里光线暗了不少。女儿没有抱怨,反而说,阳台有了生机,家里更显清幽了。棉婆婆高兴,母女俩都高兴比什么都好。

播种后大约过了两个月,棉花打花苞了,棉婆婆发现花蕾里有蚜牙、棉铃虫,就让女儿联系那对农民夫妇过来喷射农药。

又大概过了一个月,一天清晨,棉婆婆喊女儿到阳台。女儿看见棉花枝头绽放了许多乳白色、浅黄色、粉红色的花,还有几朵紫红色的花点缀其中,不禁惊呼了起来:

“哇!这也太漂亮了吧!妈,你让我感觉回到了乡下。妈,这段时间你辛苦了。”说着,女儿在妈妈的脸上亲了一口。棉婆婆笑了。

当天是个大晴天,棉婆婆给棉花打顶,然后又给棉花施肥浇水。

女儿回家看见母亲还在阳台浇水,就说:“妈,你水浇得这么勤,累坏了我可没有时间照顾你哈。”

棉婆婆笑着说:“种棉花要是能种出病来,我哪能活到现在呀。”

女儿说:“你就当消磨时间好了,又不靠你种棉花穿衣吃饭。”

棉婆婆说:“宁可累我,也不能种废了棉。”

女儿含笑盈盈:“妈,你生来就是种棉花的命。”

棉婆婆居然开怀大笑:“哈哈,妈就是个种棉花的命。”棉婆婆伸手打开了阳台上的灯,她一朵朵仔细地检查起花朵里有没有虫子?棉婆婆自语道:“哎呦喂,虫子又在啃食我的宝贝们啦。”回过头又对女儿说,“女儿,你帮我打个电话给东郊那对夫妻,让他们明天来一个人过来打农药。”

又过了一个月,棉花结出了青青的棉桃,棉桃一天天地长大。后来的日子,棉婆婆更是长时间守护着她那十五株棉花,时常浇水、施肥,经常让女儿通知人过来打农药。

八月中旬的一天,阳台上开出了三四朵又大又白的五瓣棉絮花儿。估计再有个三五天,就会开出成片的白棉了。女儿突然要出差去北京一趟。业务上的事,耽误不得,说飞就得飞。

女儿说:“很想看一看棉花成群结队盛开时的样子,我都多少年没有看过了。”女儿说完这句话,便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放在茶几上,又随手拿起沙发上的钱包,对母亲说:“妈,你出门一定一定要带上钱和钥匙哈,这里可不是咱们老家棉船镇呢。有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哈。”

棉婆婆感觉女儿对自己真够操心的,不禁戏谑道:“知道了。我觉得你比我还像个妈。”

棉婆婆一个人在家,她把为女儿做早晚餐的时间,也都花在了陪伴她的棉花宝贝们上。她慈爱地看着它们,从一株棉花枝头摘下三朵开得最大的棉絮花儿,坐到阳台上的躺椅上,把它们依次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棉婆婆指着它们,自言自语:“你是大崽,你是二崽,你是闺女。”棉婆婆看着棉花,心思就飘远了。她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重新怀了一遍,重新生了一遍,重新哺乳了一遍,重新养大了一遍。棉婆婆两眼汪了泪,轻声说:“你是老黄牛。”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敲响的。棉婆婆进屋,把三朵白棉很小心地放到屋内茶几中央,朝大门喊:“来了,来了。”棉婆婆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女人。棉婆婆怔了一下,随即问道:“你是?”

“我是住斜对门的,刚才正炒着菜,突然就没有煤气了。我想借用你家的煤气灶炒两道菜。”女人手指搓着衣服下摆,显得有些窘迫,“阿姨,我专门在家带孩子。孩子爸马上就要回家吃饭了,我实在需要应个急。我刚刚交了燃气费,可是要等一两个小时才有气用。”

棉婆婆心想,人生地不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跨出门,站在门口红色垫子上:“姑娘,我很想帮你,可我女儿不在家,实在不方便请你进屋,对不起哈。” 

年轻女人朝屋里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失落,说道:“不方便就算了,阿姨,打扰你了。”说着,女人转身离去。

意外说发生就发生,棉婆婆绝不会料到会把自己锁在门外。

棉婆婆突然听见“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是被一阵风给关上的。棉婆婆转了转门把手,门彻底关死了,她十分慌乱地拍了四五下门,趴在门上叫道:“闺女,给妈开开门呀!”

四天之后的傍晚,女儿提了行李箱走出电梯,一眼就看见母亲闭着眼,背靠着墙坐在家门口,身边堆的全是方便面和矿泉水。母亲的面色如枯黄的秋叶,头发零乱地散落在额前。女儿丢开行李箱,大声叫道:“妈,妈,你这是怎么啦?”

棉婆婆听到女儿的声音睁开了眼,她扬起一只手:“快,快,快开门!”

女儿打开门,棉婆婆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冲进屋内,径直奔向阳台。棉婆婆看见了成片的白棉,但所有的白棉几乎都不同程度地变黄了。

棉婆婆喘着大气,在二十六层楼的高空悲怆地呼喊:“哎呀,我的棉花呀!”

女儿试图从枝头找出一朵洁白无瑕的棉花,结果令她失望了。所有开出来的棉花就像是被人在它们白净的脸上涂抹或大或小或浓或淡的黄色油彩。

那些棉花都未能真正舒展身躯,它们大多至少有一小半还缩在棉桃壳里,看上去就像一群玩捉迷藏藏头露尾的玩童……棉婆婆合起双手,闭上眼晴,连连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淋了雨——本来你们一路漂漂亮亮地走来,我却错过了你们最美时候的样子,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们,让你们变瘦也变丑了。对不起……”   

没有哪一朵棉花在乎自己是否变丑,它们安安静静地立在枝头,希翼着明天还能见到太阳,好让太阳将它们从棉桃壳里再拔长一点、拉胖一点,让自己看起来更自然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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