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追出来时,那群人已经走远了。阳光从高大的树梢上漏下来,斑斑点点地筛在行走的人身上,洒在地砖铺成的人行道上。
厅堂里食客并不多,三、四个大学生加几个年龄较大的妇女,他们扭头望着披头散发的桃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韩坐在吧台旁,面无表情地朝桃儿瞟一眼,又低下头去屉子里数钱了。
桃儿三两步返回来,她没好气地埋怨老韩,你为什么不打110报警啊?里面有这么大的动静,你起码也要拦住他们问一问发生了什么事,结清帐了没有吧?
老韩眨巴着双眼摊开两手说道,我坐在这儿做买卖,怎么知道你们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呢?我屋里的(老婆)就在包厢里,她都没要到钱我能拦住他们吗?要了钱,这生意还想不想做了?一看这几个醉鬼就不是善茬,我非得用鸡蛋去碰石头么!
这时高姐扶着马学仁从包厢里走出来,他的左眼被打青,眼皮下已经渗出了血渍,眼睛像青桃子一样肿起来。他用手轻轻地摩挲着被掐痛的脖子,很小心地咳嗽着调整着呼吸。当他看到桃儿,便一步一瘸的走上前,嘶哑着嗓子弱声问到,阿姨,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桃儿泪眼朦胧,就在那畜生要伸手捏碎她面前那块肉的时候,是马学仁挺身而出,用单薄的身体和双手死死地护住了她,使她免受了凌辱。但此刻她能说什么呢?只有委屈的眼泪如决了堤的河水,夹带着她满心的愤恨和委屈倾泻而出。
桃儿稍作冷静,便颤抖着声音埋怨马学仁道,我要你出来喊人,你反而一个人迎上去。你傻呀你!要是他掐住你脖子不松手,掐死你不就是分分钟的事么!
马学仁说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欺负您!
高姐脸上的怒气还没有消褪,她冲男人吼到,你就这样放他们走了?你个狗日的没长苦胆啦?这要是你的儿子被打成这样,你也放了他们吗?
她男人这会儿挺直腰杆、圆睁着两眼,把张开的抽屉往里面用力一推,震得店堂里的客人都向他行注目礼。他梗着脖子粗声大气地反击道,他们五个大男人,我能够怎么样?做生意就得捏鼻子受气,如果想跟顾客吵架抖狠讲输赢,那生意还做不做呀?
桃儿听了这番话,心里像刀割一样生疼。为了做生意,员工的人身安全和尊严都不要了?依她的性子,她今天非要与老韩争辩几句,甚至想问问他,如果我今天当众受辱,被几个流氓强行亲吻或扒下裤子,难道你这个当老板的也要忍气吞声的放过他们?可马学仁就在她旁边,他还是个不谙人世的孩子。她看一眼他受伤的眼睛和青灰色的脸,便咬牙把话吞到肚子里。老板的态度很明确,为了生意,是不能够顾客发生争执打斗的。
桃儿要马学仁坐到椅子上,她伸出手指,轻轻地为他放松喉结周边的肌肉。不一会儿,高姐也从里屋找来红药水,用棉签蘸着给马学仁的眼睛消毒消肿。
晚上八点多钟,桃儿回到家,她看见聪儿和春兰的儿子亮亮,坐在爷爷家大门口旁边的桌子旁下跳跳棋。他们的爷爷趿着人字拖鞋摇着一把蒲扇,在旁边看得很专注。
自己家里黑灯瞎火的,旺儿又去茶馆里照顾生意了。桃儿上楼摁开灯,看见厨房里的桌子腿缝里堆放着许多新买的西瓜。桌面上堆放着没有洗干净的碗筷,这应该是旺儿从茶馆里端回来给聪儿吃的晚餐。
桃儿扔下包歪倒在沙发上,她感到前胸隐隐作痛,心里像化雪后攒积下来的一大滩冰水。她稍稍坐定,几乎是生拉硬扯下身上的玫红裙子,都是它惹的祸。害自己受辱不说,还害得马学仁差点被掐死。这是旺儿买的裙子,引火烧身的裙子,晦气的霉(玫)红裙子,桃儿恨不得脱下来用剪刀剪了它。
聪儿看见家里灯亮了,不一会儿就咚咚咚地跑上楼来。他看见妈妈脸色铁青,泪光闪烁,便像乖猫儿一样依偎在桃儿身边,怯生生地盯着妈妈的脸儿看。桃儿说你去把爸爸喊回来,就说妈妈不舒服,心口痛,你把他拉到旁边说啊!
可旺儿不回来,聪儿回来说他正在修麻将机,还要替大幺幺(春兰)收钱换钱,等一会要到楼上去收拾什么钟点房。
桃儿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福儿你真厉害,你霸占了本来属于我们的地基,又小恩小惠地出点小钱,像喂狗一样栓住了哥哥的脖子,让他有吃有喝有地方玩,时刻守在你的家里为你赚钱,忙得连自己的老婆孩子也不要了。
桃儿一点睡意也没有,她记得有人说这伙人是水果批发市场的,作恶的人叫孙拐子,她一定要去会会这个流氓。他欺负笑脸相迎的女人,打伤了寸无缚鸡之力的大学生,不能这样便宜了他!
八月初的夜晚已经很热了,不开空调就睡不着觉。家里的空调挂在两个房的中间,它用了有几年了,又没得到很好的保养,因而燥音有点大。桃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知是心疼空调费电还是横在心头的愤恨让她不能平静。她感觉心口很闷,脑壳两边像鸡子啄米一样有节奏地疼起来。黑暗中,她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眼前交替闪现着那男人涎水滴滴的臭嘴巴、马学仁的肿眼睛和老韩胡子拉碴的脸。
睡不着还不如爬起来收拾屋子。桃儿洗了碗筷,抹好桌子拖了地,又打开洗衣机来洗衣服。做完这一切,心里舒爽了一些,桃儿就拧开热水器的开关,再冲洗一次身子。
桃儿戴上浴帽,用花洒冲洗着身子,这身子是父母给的一团肉,生长了三十二年。它是这样的丰满,双肩圆润光泽,腹部并没有多少赘肉,双乳依然饱满坚挺,两腿白皙而又修长,此时桃儿把身子搓了又搓,就仿佛要搓洗白天所忍受的污辱、搓掉那只脏爪子留在她身体上的痕迹。
身体是每个人的最大财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旺儿拥有了她十几年,伟岸爱慕它一百遍。是谁的手钳子一样生硬地伸向她,企图捏碎她的双乳,桃儿捋捋脸上的水珠,双手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胸,她在心里一声又一声地呼叫,伟岸,快来救我!
桃儿再一次上床睡觉时,心已经稍稍平静了,她决定不要把今天的事讲给自己的男人听。他听了解决不了一点问题,只能增加烦恼。他会说我要你在家里玩着,做做饭洗洗衣裳,可你偏要去打工,被人欺负了吧?或者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拿两只眼睛怔怔地望着她,就像前年在夏传林的麻将馆,当大栓子搬起凳子向她砸来时,旺儿像看戏一样呆在她身边一动不动。亏得老板娘挺身而出双手擎住了凳子,厉声呵斥着护在她的面前。接着是二十二岁的小叔子福儿从小包房里破门而出,声宏嗓大地丢几句话出来威慑住了对方,维护了她这个做嫂子的尊严。
桃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只是感觉到有一只手在她的脸上摸了摸,接着用嘴唇去吻她的额头。柔软的嘴唇上有很浓的酒气,她听到了旺儿的声音:哪里不舒服呀?没发烧啵,咦吔!桃儿翻了个身,没有应答他。等她刚要进入梦乡的时候,旺儿又用手摸她的胸部,另一只手就要扯下她的短裤,桃儿半梦半醒中一声凄厉地尖叫道,啊,你干什么?旺儿的酒醒了一半、他呲牙咧嘴地嘟囔到,你怎么了?是我,鬼掐住你喉咙啦?
桃儿顺势猛地抬起脚,朝旺儿踹过去,她骂道,你不是很忙吗?我要儿子喊你回来,不是家里有急事就是我病得不轻,可你呢?要帮他照顾麻将生意,还要收拾楼上的旅馆。就你能,你弟弟每个月付给你多少钱?你心里除了他的生意除了那几个臭钱,还有这个家还有我吗?
旺儿惊魂未定,他摸摸脑壳嗫嚅着说,他现在每个月给我一千五百块,跟厂里的一样多,你说我多搞点钱不好吗?你不是要攒钱砌楼房吗?……我弄不到钱,你说我没用,我一个人打几份工,你还是说我不顾家,老婆,你要我怎么做才满意呢?
聪儿被这一声尖叫惊醒了,他光着脚丫拍着木门喊道,爸爸,我妈今天哭了,你别欺负她好不好?旺儿一扭脑壳,怒气冲冲地大声反驳,我这是欺负她吗?我是爱她,你懂不懂?
聪儿在门外回答道,你哪里懂得爱?整天守在二叔家,你不是说陪我去长江游泳的吗?只会骗人!
等桃儿第二天起床,床头柜的杯子下面,压着三千块现金,冰箱里有从麻将馆端回来的一大碗鸡爪焖花生米。桃儿把它加热烧开,又用钢筋锅下了两碗面条,和聪儿一起吃了。
而此时,旺儿已经去纱管厂巡查去了。他要和另外一个歪老头,分两班照看着这座荒弃的工厂。看有没有白老鼠溜进厂里来屙尿,有没有野狗跑进车间里去下崽,上次他还发现一只灰白色的鸟和一条黄菜花蛇在门房旁的草丛里干仗呢!他不知道该维护谁,就扔几块小砖头威胁它们。妈的,欺负我们厂倒闭了是不是?你们滚不滚的!说着他装着要到篱笆墙边去找树棍子的样子,等他空着两手转过身来,哪还有它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