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香

(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本人大举入侵中国。

长江中下游北岸的一个临江小镇里,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其南临长江,北靠大山,从东至西一字排开的农村乡舍像是画家浓墨重彩描绘的意象家园。村舍在江堤内,江堤青青绵延向东,堤内大片耕地,应节气播种的花生,棉花,玉米,覆盖了整个村庄的平地。花生地绿绿的叶子铺满大地的时节,也是棉花开花,玉米抽穗的季节。大人孩子一起走到田间地头,忙着除草,施肥,掰玉米。孩子小,农活是帮不上什么忙,无非是送水,送饭。免得大人来回跑回家吃饭、喝水耽搁工夫。

“九香,九香。”随着一声叫唤,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从棉花地里抬起头。她一头乌黑的头发埋在粉白的棉花间,绯红的脸上全是汗珠,正专心致志地对着一朵开着白花的棉花,一会闻闻,一会儿摸摸……听到嫂子叫她,乖巧地跑到正在锄草的嫂子身边。

嫂子不说话,扛起锄头拉起她的小手一溜小跑:“快点回家,快点回家……”

九香跑得都喘不过气来,仰着小脸抬头看嫂子。嫂子一脸愁云。脸上的汗都顾不上擦,眼睛红红的,眼泪似乎要流出来了。还没进家门,看见爹和哥都在门厅里跪着,门厅里的大木椅上,坐着八十二岁的奶奶。奶奶木僵地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听见门里有人进来的声音,缓缓地睁开眼睛。嫂子拉着九香一起跪下。小姑娘看着平日里爱说爱笑的奶奶变成这副样子吓得大声哭了起来。

爹爹双目失明,摸索着把九香抱在怀里。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摸着孩子的头。

“不要哭,九香。奶奶要去你娘那里了。你娘也要人陪着。”说完,看了一眼九香。

九香哭得更狠了。

“九香,你要听爹和哥嫂的话。”奶奶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哥嫂一起哭了起来。

爹埋下了头,又擦了一下眼泪。

奶奶闭上眼睛,顿了顿。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鬼子来了,鬼子来了……”她想睁开眼睛,可是怎么也睁不开,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字后,眼泪流了下来。身子无力地靠了下去……

奶奶走了。那是1938年的初夏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九香八岁丧母。祖母带着她一直到十二岁,现在也走了。

爹爹长年在长江上跑船。把上游的鱼虾运到下游的南京,再把下游的面粉、洋货运到上游。他虽然看不见,但是听风掌舵,根据风向指挥儿子扯帆,降帆。顺流而下的时候,他的船跑得比眼睛正常同伙的快。运货的日子里,他带着儿子,常常一去就是十来天。九香也常常在爹的船上和爹爹哥哥一起跑码头,跑的次数多了,也能说出南京的几条热闹街名。

不在船上的时候,九香和奶奶、嫂子在家里。嫂嫂种地,奶奶做家庭杂事。她的母亲在她八岁的时候死于产后风。生了小弟弟后不到一个月就死了,弟弟也没长大。

奶奶看着她像一棵小树一样一天天长大,既高兴又忧伤。高兴的是她越来越懂事,忧的是从小没娘,女孩子家毕竟和嫂嫂相处有些隔阂,比不上自己的亲娘。而孩子和爹再亲,有些事情也不便和爹沟通。自己一天天老去,这个孩子总是她一桩放不下的心事。

三月前,她就觉得自己不行了,饭吞不下卡在喉咙里咽着。只能喝水,饿了十几天后,她想走了。她看见九香娘在招她去,梦里总是向她打听家里的事,特别是九香。

那天中午,她看见一队穿着黄军服的人,扛着刺刀在江堤上齐步向村庄里走来,嘴里嘟囔着一些听不懂的话。那帽子两旁的垂布像两只肥猪耳朵耷拉着,在风里摇来晃去。

“鬼子,鬼子。”她不由自主地喊了起来。她使劲地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似有千斤重,总也睁不开。

“奶奶,奶奶。”九香喊。

她昏昏沉沉,手上感觉凉凉的,是九香的泪。她正端着一碗水,一边哭,一边拿着小勺准备喂她喝。

她觉是走的时候了。现在是初夏,再不走,孩子们忙不过来。

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是她滴水未进的第五天。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孙,说:“要农忙了,我不能照看家里了。九香,你们要好生看着她,让她平安长大。”

说完鬼子要来的事,奶奶在一片哭声中升天了。

九香家门前门后都是河。前面的河水浅且浑,后面的河水深且清。前面的河旁密密匝匝栽满了树木,一到夏天,浓密的树荫下的小河,是村妇洗衣和孩童戏水的好去处。

那天,九香端了一口小锅去河边清洗后,只见听树林里响起了子弹的“嗖、嗖”声。她吓得赶紧往回跑,顺手把小锅举在头顶,跑了几步,冷不丁头上响了一声,她吓得蹲了下去。响声过后,她沿着河堤一口气跑回了家。放下锅一看,上面有个小洞,是个子弹穿过的痕迹。

鬼子真的来了。

1938年六月,这个沿江小镇沦陷。日军占领了整个镇子和村庄。

鬼子进村时,挨家挨户抢夺财物,欺民盗女,无恶不作。开始假言哄骗群众:“我们皇军大大的好,只要配合我们交出八路,都是良民。我们保护良民。”

九香有一个姑姑在离村庄不远的镇上开豆腐坊。奶奶死后,她被姑姑带回家当童养媳。姑姑家里有个表弟,和九香只差一岁。

长江流域的小镇,四面环水。河湖丛生,湖里夏天有菱角菜,鸡头菜,岸边芦苇丛生,一望无际。芦苇地连着高粱地,玉米地,棉花地。平原地的后边是高耸的大山,大山峥嵘叠嶂,奇峰怪石。山脉沿着长江线,绵延不尽。这个小镇子平日早市也算热闹,开店的,卖菜的,应有尽有。十二岁的九香,清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河边洗衣服。

那天和平时一样,天刚蒙蒙亮就起床,赶紧去河边。河边已经聚集了不少洗衣服的少妇。一见她来,有人就说:“那曹家人的媳妇,还是娘家侄女,天天让这孩子来河边洗衣服,真够狠的。”“哎哟,可怜的孩子,娘八岁死了,奶奶又死了,爹和哥常年在船上,一个嫂子要干活,不是无奈,也不会到她家来。”

“听说了吗,有八路军来了。就在镇上,听说鬼子晚上就要挨家搜人了。”

“唉,兵荒马乱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哟。”

九香听不明白什么是八路军,她小小的手在费力地搓着大人的衣服。豆腐坊的长工衣服真厚,她几乎没有力气举起来,只能在石头上摊开,先洗领子,再洗袖子,最后再洗衣身。上次因为洗得不干净,姑姑骂了好久才停,她不想再挨骂。

快点洗,回去还要看豆腐摊子。她像一只不停的陀螺,成天忙来忙去。姑姑家里的事情多,几乎能使上劲的,都是她。姑姑有孩子,但他们是不干活的。男孩子要上学,女孩子被姑爷宠上天。基本不用动手。

“嗖、嗖。”九香又听见一串子弹声。洗衣服的人一哄而散。九香身子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拎起笨重的木桶沿着小道,一路小跑着往回赶。

还没进门,九香愣了一下,大气不敢出。木桶放下来,从侧门绕过去,躲在门前柴垛边,看着门里面。

两三个鬼子正在门厅里,皮笑肉不笑地问姑爷:“老乡,八路哪里去了?看见的大大的赏。”

姑爷在屋里和伙计正在磨豆腐,哪里看见八路军了呢。于是照实回答:“不知道。”鬼子的笑脸马上拉下来,活像一个魔鬼,脸上带着愤怒:“八格牙路!”还没等姑爷反应过来,迅速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狠狠朝身姑爷的胸口刺去。姑爷脸色苍白,渐渐倒了下去……胸口竟然没有一丝血迹。

九香在柴垛里瑟瑟发抖。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片刻工夫一条人命就没了。

她听人说:“鬼子问八路去向,千万不能说不知道,或是没看见,只要随便用手一指,糊弄过去就行了。”姑爷太实诚,被鬼子的假象迷惑,没有在意如何应对日本鬼子。一条性命就这样断送在这群杀人不眨眼的禽兽手上。

姑姑家里乱成一团。九香比姑家的几个孩子年长,再加上童养媳的身份,自然所有的家务都落到她小小的肩上。

第二天早上,正在街上和师傅卖豆腐,忽然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急速冲她的摊子跑来。他慌里慌张地躲到她的豆腐摊后面,那里是她摆摊的一些物品和一个手推车。车上搭了一大块雨布,那人快速蹲下,用宽大雨布包住了整个身子。

两个日本兵骂骂咧咧地走在小街上,行人纷纷让路。“狗东西,快点出来,快点把猪给找出来,要不然,老子毙了你。”

九香忙埋头理东西。心想着,鬼子要找的人是不是刚才那个人呢?万万不能动,如果被鬼子发现,小命可能就没有了。

鬼子就走到了她面前。打量了一下豆腐师傅,又看看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径直走开了。

她吓得一身冷汗。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块雨布,雨布不见了,那个人也不见了。

豆腐师傅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越来越乱了,这世道要变天了。”

有人认出刚才跑走的那个人,说是下江桂坝镇的刘小拉瓜。

这刘小拉瓜原是镇上一户老实巴交夫妻的儿子,因为衣服不整,邋里邋遢,成天东游西荡,沿江一带的小镇几乎都有他的足迹。当地人给他取绰号“刘小拉瓜。”镇里沦陷后,鬼子拉壮丁,他被拉去鬼子那里干活。今天抬猪,半道上休息一下,谁知道猪跑了。他吓得离开鬼子营里,一口气跑到人多的早市,先躲过鬼子的搜捕再说。

这沿江小镇,属旧桐城的东乡。这东乡离城关较远,属于“三不管”地带,再加上东乡民习武,民风彪悍,打架斗殴,拉帮结派,一时各路土匪狼烟四起。官府鞭长莫及。土匪形形色色,有“积匪”“义匪”“山匪”“湖匪”“江匪”,有的因为好吃懒做专打家劫舍,有的犯了官司改名换姓混迹其中,还有的生活所迫,逼上梁山。

这刘小拉瓜被日本鬼子一顿恐吓,吓得不敢回家,索性加入土匪阵营。他们拥有一点枪支弹药,自发地结集一班族人进行抵抗,逐渐扩大势力,成为枞阳东乡汤沟镇的一支实力很大的武装力量。

那天,一个日本鬼子走过小镇,耀武扬威,又去老百姓家里假装搜罗八路,打死刘小拉瓜家的一个本家大叔,把鸡笼里的鸡掏出来,杀死褪毛,用军刀一片片削鸡腿上的肉,开水烫好,沾上小醋生吃。一边吃,一边哼着小调。

正巧刘小拉瓜经过,看见这个日本兵,一气之下,砍下日本兵的头。拿着这个鬼子头在小镇转了一圈。一边大喊:“大刀向日本鬼子头上砍去……”镇上人胆战心惊,不知下面要发生什么样的事。

九香那天看见那个眼珠还在滴溜溜地转的头颅时,从小镇跑回了自己家。

那个日本鬼子的头颅,已经吊在村东的打谷场旁的一棵树下。两只眼睛盯着灰暗的村庄。

村庄上空布满阴云。乌鸦在枝头乱叫。原本平静的湖水再一次打破,风暴将再次来临。

村人脸色凝重,有人报告说,鬼子正往村庄里赶。

隔壁春花婶在家补衣服,听到鬼子要来的消息,准备躲进房间防止鬼子搜人的暗楼,可是来不及了。八个鬼子一齐上,把她一把按倒在地,轮奸了她。她哭喊了一夜,凄厉的叫声回荡在长江与山脉间,像一把尖利的匕首插入人的胸膛。

春花丈夫和孩子死于鬼子的刺刀下。

九香回家后,爹从锅灶里掏出一把黑灰,涂在九香脸上,再戴上一顶马虎帽,只露出两只眼睛,身上穿上哥哥的破罩衫,坐在条凳上。她瘦小的身子罩在宽大的粗布衫下,像一个小小的黑猴。爹闭上眼睛,嘱咐她:“不说话。”

果然,鬼子来了。一把刺刀架在爹的脖子上。“花姑娘的带来!”娘的一双鞋还放在床上踏板上。

爹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死了,埋在山上了。”九香一动不动,听着爹在讲“我是盲人,看不见……”鬼子看了一眼缩在衣服里的九香,她木呆呆地看着娘的那双鞋,一动也不动。

鬼子瞟了一眼四周,把米桶和几个鸡蛋带走了。

九香家屋后有一个清澈的大湖,四周也是密密匝匝的芦苇,放眼看去远处黛色的青山影影绰绰,白天似乎都是云雾笼罩的,看不清全貌。听老人说后面那座山叫耦山。

此山西高东低,传说这里还是东海大梢时,有一位仙人,装了满满一船荷叶经过了这里。那仙人不济事,竟然在这里触礁翻船了。那处礁石,就是离这耦山的下山头不远处,那座名叫“小山”的山。因为触礁,那船形的藕山中段就凹了下去,也就有了地名“大凹”。那满船的荷叶,就化作了耦山上那层层叠叠的青石。而且岩石平整,岩质纯粹,全是青黛色的好石料。传说在唐朝末年时候,这个地方出了山贼,啸聚山林。那唐皇便派了一个姓阮名况的将军来剿贼,功成后又驻防了下来,将军觉得这个“耦”字太文气了,不足以显示他剿贼战功的“霸”气。于是,便硬生生地在山字上加了一横,造出了一个在字典上无法查到的“ou(音)"字。

刘小拉瓜砍了一次鬼子头后,小镇已正式进入恐怖阶段。鬼子更加肆无忌惮,活下去成了众人的目标。白天偷偷回家做点吃的,晚上东躲西藏,过一天算一天。家里被日本鬼子糟蹋得不成样子。在米缸里拉屎,锅灶上撒尿。翻箱倒柜有用的拿走,没用的放火烧掉。

九香嫂嫂那天回家准备生火做饭,一手抓了一泡屎。这狗日的鬼子,已经丧心病狂。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耳边又响起了村民的高喊声:“鬼子来了!”

九香一家在河边的草丛里躲了三天了。白天回家弄点吃的,渴了就着河水喝。九香从小随着爹跑船,学会了游泳,学会了捉鱼,在姑姑家又学会了做饭。

姑姑一家躲到山里的姑爷家里了。九香放心不下爹爹,就和嫂嫂一家在村里住着,三天两头逃难。爹爹眼睛不见,长年就坐在门口,他的耳朵特灵,一有风吹草动,就能辨别声音来自何处,是什么声音。

“是一群鬼子从东边来了,九香快走,走远点!”九香听了爹的话,撒丫子就跑。一口气跑到河边,喘着粗气,通知哥嫂。

“去哪里呢?”哥嫂也难坏了。

“去耦山。”九香说。

哥嫂说:“那里离家十里地,吃什么?”

“先去再说。”九香不动声色地回答。

九香虽然只有十二岁,已经经历了鬼子的扫荡,姑爷的死,土匪杀鬼子,也躲过鬼子的子弹,在大难来临前,似乎比大人还要镇定。嫂子看看近处的家,想回去带点米粮。

九香说,不带了,来不及了。

三个人从河边急急往大山赶路,九香说:“一定要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耦山。”过了门后那条河,三个人在路旁摘了一些玉米,蔬菜,嫂嫂带了一只水罐。太阳渐渐西斜,越来越大,越来越红,马上要坠到山下。山峦渐渐清晰,九香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山下已经聚集了全村的人。有的坐着,有的躺着,拖儿带女,脸上写满焦灼。有的孩子在那里大声啼哭,妇女们也在偷偷抹眼泪。

看见九香来了,有几个男劳力和村长一起来到她身边。

九香带着几个大男人,抹去脸上汗水,一起绕过山脚,走过一座小山,又转过一道山梁,在一座形如馒头形状的山脚下停了下来。

这座山不大,但是树木葱茏,杂草丛生,松柏相间,茅草有一人多高。在茅草和野树丛间,荆棘丛生。九香从一棵枫树下绕过,爬到山顶上巨石丛中坐了下来。

她盯着半山腰上的一处茂盛的荆棘丛,笑了。

她仰起小脸,看着村长说:“看那里。”

村长和劳力们小心翼翼来到荆棘旁,左右看不出什么名堂。

九香说,我来。说着从巨石上跳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绕过荆棘丛,那里有个黑森森的洞口。

村长恍然大悟。

九香小巧的身子灵活地从荆棘旁的缝隙间绕过,带着村长一行人进了洞内。村长一行举起了火把一起向深处走去。洞内渐渐开阔,大洞内又隐藏了许多小洞,有平整的大石床,还有小石垒起的灶台,每走一段,大家小心翼翼地,生怕触着什么。一直朝前走,九香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雨布,正搭在几块平整的石块中间,好像是铺开的桌布。石头旁还有一口锅,几副碗筷。

那块雨布,正是那天在集市上随着刘小拉瓜一起消失的雨布。

刘小拉瓜来过了,九香暗自窃喜。

村长说,天黑了,明天再往前探吧。先把人带进来躲一晚上。鬼子不见人,一定来搜山。

回到山脚下,村长和男人们一起带着大人孩子陆陆续续进了洞。

没过多久,山洞外传来了枪声。鬼子来了。

洞里大人孩子乱作一团。哭喊声,叫骂声,响成一片。头顶上响起鬼子军靴声,他们在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但找不到洞口。夜幕降临时,脚步声停了下来。

鬼子垂头丧气地走远了。

九香在那块雨布上睡着了。梦里她看见了姑爷那张苍白的脸。她在一条小道上跑着,枪声从头顶上飞过,她看见一队穿着军靴整齐的脚如铁蹄一样在江堤上向前跑踏;刘小拉瓜拎着那张眼睛滴溜溜地转的人头;狂风怒吼江上的跑船,爹爹纹丝不乱地掌舵……

原来,刘小拉瓜在她的摊后消失不见的时候,她就盯上了刘小拉瓜。家,土匪是不敢回的,他们躲到哪里去了呢?

有天中午,她看见刘小拉瓜在芦苇丛后带着几个人一起往耦山方向走。她远远盯在后面,看见他们到了山上,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去了哪里呢?她在草地里躲了很久,但是一个下午也没有看见他们出来。走了那么远,索性绕到江边再回家。从山脚下往南走,经过一个个村庄,穿过一片片玉米地里,终于到了江堤。江堤弯弯曲曲,江堤上青草葱绿,在江堤一排水桦树下,有一群人正团坐在一起。

远远听见他们的说笑声。越来越近,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正是刘小拉瓜。

他们不可能从山下转出来的,她明明看见他们到了那棵枫树下面才不见的,山顶的大石头伫立在蓝天下,它们可以作证。他们好像遁入山林了,难道他们会隐身?

九香听人说过,有人会穿墙而过,会刀枪不入。不可能,虽说刘小拉瓜当土匪抢人抢钱,杀鬼子,他没那个本事。九香一下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土匪,鬼子轮流打劫,死比生容易。不管人间发生如何重大的事情,太阳照常升起。活着的人还是得想法活下去。小小年纪的她,有了决定。

第二天,当第一缕霞光隐入草色的时候,九香开始往耦山方向小跑。到山脚下,她盯着那棵枫树,从山下找一条道。带了一根打蛇的棍子,把茅草分开,一步步往山上爬。到枫树旁,她看见那蓬荆棘下的洞口,走了进去……

她回到河边的时候,脸上都是荆棘划破的痕迹。顾不上哥嫂的劝阻,一口气跑回家,和爹说起山洞的事。

爹摸了九香的头,长叹一声,说起了往事。

几乎没人知道那个洞的来历。老人说起的时候,说是土匪窝。土匪布满机关,没人轻易敢进去,轻则受伤,重则毙命。鬼子没来的时候,爹有次和小伙伴去山上看见洞口,好奇地钻了进去。还没走几步就被一群蝙蝠撵了出来,小伙伴们吓得赶紧跑出洞外。

回家后,爹烧了几天几夜,当天夜里说着胡话。奶奶急得无计可施,只能找来当地的大神。大神说了什么爹不记得了,十天后醒来,双目失明。奶奶警告他不许告诉任何人有关山洞的事情。以后再也不去那个山洞。据说,那座山洞通长江,如果不懂里面的暗道机关,是走不出去的。

刘小拉瓜是从半山腰的洞口进去,穿过整座山,从江堤的另一出口走了出去。九香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下午等不到他们出来,却在江边见到他们。他们打家劫舍的人,啥事都干,那个山洞,应该不止一次地光顾过。

想到这里,九香有了一个胆大的决定。

那天鬼子来扫荡,她悄悄去了村长家,说起要带大家一起去一个地方躲起来。于是全村人在九香的带路下隐入了山洞,避免鬼子的一次扫荡,拯救了全村一百多口人的性命。

那天夜里,九香梦见自己长大了。她从船舱里爬到船头,帮爹爹掌舵,顺风扯帆,船一路顺流而下;逆风上岸,帮哥哥拉纤,过了一个又一个险滩。

她睡得那么沉,呼吸时而凝重时而起伏,犹如江涛拍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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