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错17

军区总医院急救中心走廊的灯光惨白得刺眼,带着消毒水、血腥和绝望混合的冰冷气味,像一层厚重的、令人窒息的裹尸布,沉沉压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空气里回荡着远处手术室门开合的机械摩擦声、推车轮子滚过水磨石地面的噪音、还有压抑不住的、来自不同角落的啜泣和呻吟。

宋知聿背靠着冰冷坚硬的瓷砖墙壁,深色大衣上沾着干涸的、暗褐色的血渍(是沈如珠/王招娣的),肩头被雨水打湿的地方洇出更深的痕迹。金丝边眼镜被摘下来,捏在微微颤抖的手指间,镜片模糊不清。他疲惫地闭着眼,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脑子里像有无数根钢针在搅动。

几个小时前沈家那场如同地狱绘卷般的风暴,还在他眼前疯狂闪回:苏曼青染血的尖叫,沈国昌空洞的崩溃,沈如珠(王招娣)滚落楼梯时那沉闷的撞击声,飞溅的水晶碎片,还有…那个站在血泊与混乱中心、脸颊淌着紫红血痕、眼神却冰冷死寂如神的女孩…

“王招娣…沈如珠…”宋知聿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舌尖尝到的只有铁锈般的苦涩和巨大的荒谬。十八年的错位,十八年的苦难与荣华,最终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轰然对撞,留下这一地的狼藉和生死未卜。

“宋…宋同志…”一个带着哭腔、怯懦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宋知聿猛地睁开眼。是张妈。她佝偻着腰,双手神经质地绞着洗得发白的围裙,脸上毫无血色,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茫然,仿佛刚从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中挣脱。

“沈…沈主任他…”张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颤抖地指向走廊尽头那间紧闭的观察室,“他…他刚才又闹起来了…医生给打了针…现在…现在安静了…可是…可是嘴里一直念叨…念叨什么‘羊毛毯’…‘护士’…‘林秀芬’…怪…怪吓人的…”

沈国昌疯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在宋知聿心头。那个曾经在手术台上运筹帷幄、在省城医学界呼风唤雨的沈主任,那个为了维护虚假荣华不惜将亲生骨肉践踏进泥里的男人,在真相和血淋淋的结局面前,彻底被压垮了精神。他困在了十八年前那个决定命运的暴雨夜,困在了自己亲手编织的巨大谎言里,再也无法挣脱。

宋知聿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声音沙哑:“知道了。看好他。别让他再伤人…或者伤己。”

“哎…哎…”张妈连连点头,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又像躲避瘟疫般,匆匆退回了观察室门口,缩在阴影里。

宋知聿的目光移向走廊另一端。那扇紧闭的、亮着“手术中”红灯的大门,像一张沉默的、吞噬生命的巨口。沈如珠(王招娣)就在里面。颅骨骨折,颅内出血,多处脏器挫伤…医生出来过两次,下了病危通知。每一次红灯闪烁,都像在宋知聿紧绷的神经上狠狠割一刀。

为了一个偷来的身份,为了不属于她的富贵,最终摔碎在象征那富贵的地毯和楼梯上…何其讽刺!何其可悲!

还有苏曼青…宋知聿的目光扫过旁边一间处置室虚掩的门缝。苏曼青手腕和手臂上扎进了好几块玻璃碎片,深可见骨。医生在处理,她凄厉的哭嚎和咒骂断续地从门缝里飘出来,诅咒着那个毁了她一切的“魔鬼”,诅咒着命运,诅咒着所有人…那声音充满了怨毒和疯狂,却再无法激起宋知聿一丝波澜,只剩下冰冷的厌弃。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宋知聿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缓缓转向急救中心大厅角落那排冰冷的蓝色塑料椅。

王招娣坐在最靠边的椅子上。

身上依旧穿着那件不合身的、沾着点点暗褐色血迹(是沈如珠的)和玻璃碎屑的碎花棉袄。额角那个紫黑色的肿包在惨白的灯光下依旧狰狞。脸颊上,那道被玻璃划破的新鲜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边缘凝固着深紫色的药水和暗红色的血痂,像一道丑陋的、撕裂了“囚”字的疤痕。

她低着头。枯黄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双手放在膝盖上,左手依旧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块边缘带着豁口、沾着新旧双重血迹(暗褐色是她自己的旧血,鲜红是沈如珠溅上的血)的粗瓷碗碎片。

冰冷,坚硬,沉默。像一块来自地狱的墓碑碎片。

一个护士拿着消毒棉签和一小瓶碘伏,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边,试图处理她脸颊上的伤口和手背上被玻璃划破的细小口子。

“姑娘…你脸上的伤…需要处理一下…不然会感染的…”护士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王招娣没有抬头。身体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到。

护士犹豫了一下,用棉签蘸了碘伏,试探性地伸向她脸颊那道混合着紫药水和血痂的伤口。

就在棉签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

王招娣那只没有攥着瓷片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拒绝。

她的手指,枯瘦,布满冻疮裂口,轻轻挡开了护士拿着棉签的手。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只有一种无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寂。

护士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王招娣低垂的头和那拒斥的姿态,无奈地叹了口气,默默收回了棉签和碘伏,转身离开了。

角落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宋知聿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她脸颊上那道象征“囚禁”被打破的伤口,看着她手中那块沾着双重血迹的瓷片,看着她如同受伤孤狼般拒绝任何触碰的姿态…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悯、无力感和一种莫名沉重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她赢了。用最惨烈的方式,将偷走她人生的窃贼踩在脚下,将虚伪的父母送进地狱(精神的或物理的)。她脸上的“囚”破了,染上了仇人的血。

可然后呢?

这满目疮痍的废墟,这生死未卜的残局,这沾满鲜血的“胜利”…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宋知聿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刺骨,带着医院特有的死亡气息。他整理了一下沾血的大衣,迈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蜷缩在角落、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孤岛般的身影。

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他在距离王招娣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贸然靠近。

“王招娣。”宋知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和沉重。他第一次清晰地、完整地叫出这个名字,而不是那个带着沈家烙印的“小兰”或“沈如珠”。

角落里那个如同雕塑般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低垂的头颅依旧没有抬起,但攥着瓷片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更加泛白。

宋知聿的目光落在她脸颊那道混合着紫红血痂的伤口上,落在她手中那块沉默的凶器/证物上,最后,落在她低垂的眼帘上,仿佛要穿透那层枯黄的头发,看到她深不见底的眼底。

“你…”宋知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每一个字都斟酌着分量,“…打算怎么办?”

没有质问。没有指责。没有劝慰。只有一句沉重的、关于未来的询问。

空气凝固了。

只有远处手术室门上那刺目的红灯,在死寂中无声地闪烁着,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问号。

王招娣依旧沉默。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滞。她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凝固在复仇完成后的巨大空虚和血腥里。

几秒钟。或者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宋知聿以为她不会回答,准备再次开口时——

王招娣那只紧紧攥着粗瓷碎片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动作僵硬,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迟滞。

沾着新旧血迹、边缘锋利的瓷片,被举到与她低垂的视线平齐的高度。

惨白的灯光下,暗褐色的旧血痕与鲜红的新血迹交织,如同两段被强行缝合的、扭曲的时光。

她的目光,第一次离开了地面,落在了手中那块冰冷的瓷片上。

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微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荡开就被更深的死寂吞没。

然后。

在宋知聿屏息的注视下。

王招娣的指尖,带着冻疮的裂口和细小的伤痕,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抚过瓷片上那暗褐色的旧血痕——属于她自己,来自清河公社食堂仓库那个自残的雨夜。

接着,指尖移动,轻轻拂过那抹刺目的鲜红——属于沈如珠(王招娣),来自沈家楼梯上那场惨烈的坠落。

最后,她的指尖,停留在瓷片边缘那道最锋利的豁口上。

冰冷的瓷刃,割开了她指尖早已结痂的冻疮裂口。

一丝新鲜的、温热的血珠,缓缓渗出。

滴落在瓷片表面那新旧交织的血迹之上。

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在死寂的医院走廊里,却如同命运齿轮最终咬合的冰冷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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