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错13

军区总医院家属区那栋独栋小楼,像一个被抽干了生气的华丽躯壳,在省城冬日的暮色中沉默着。红瓦灰墙依旧,铁艺围栏依旧,但往日里那种疏离的优越感,此刻被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取代。厚重的金丝绒窗帘紧紧闭合,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隔绝在外。

客厅里,昂贵的檀香努力掩盖着空气里残留的药味、消毒水味,以及一种无形的、如同高压锅即将爆裂般的紧张气息。暖气开得很足,苏曼青却裹着厚厚的开司米披肩,蜷缩在沙发最深的角落,像一只受惊过度、缩进壳里的蜗牛。她的脸色是一种病态的灰白,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精心描画的眉毛死死拧在一起,眼神涣散而惊恐,时不时神经质地瞟一眼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又迅速收回,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像是在念着驱魔的咒语。

沈国昌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极力维持威严却布满裂痕的石膏像。金丝边眼镜擦拭得锃亮,镜片后的眼睛却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焦灼。他面前的烟灰缸早已堆成了小山,手里又点燃了一支,辛辣的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紧绷的侧脸轮廓。每一次烟蒂被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的“嗤”声,都像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如珠(他脑子里顽固地闪现着那张惨白昏迷的脸)被注射了强效镇静剂,此刻正躺在二楼主卧的大床上,由临时请来的家庭护士看护着。医生说只是急性应激障碍,过度换气导致的短暂晕厥,休息观察就好。但沈国昌知道,真正的“病根”不在身体,而在后院那间低矮的储藏室里!在那个浑身是伤、脸上刻着“囚”字、眼神冰冷如同死神的“亲生女儿”身上!

那个定时炸弹!那个毁了他家庭、毁了他“如珠”的魔鬼!他必须稳住她!必须让她闭嘴!至少…至少等到如珠的情况稳定下来!等到他能腾出手来“处理”!

“国昌…”苏曼青的声音带着神经质的颤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珠珠…珠珠醒了没有?她…她会不会…”她不敢说下去,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醒了!护士说刚醒了一下,喝了点水,又睡了!”沈国昌的声音沙哑而紧绷,带着强行压抑的烦躁,“你别胡思乱想!有护士看着!没事!”他烦躁地挥了挥手,烟灰簌簌落下。

“可是…可是那个魔鬼…”苏曼青的身体又控制不住地抖起来,手指死死攥着披肩,“她就在后院…她…她会不会趁我们睡着…害珠珠…害我们…”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病态的臆想。

“闭嘴!”沈国昌猛地低吼,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向妻子,“什么魔鬼?!她是小兰!是养女!再让我听到你胡说八道,就给我滚回房间去!”他需要苏曼青保持最低限度的冷静!不能再添乱了!

苏曼青被他眼神里的狠厉吓得一哆嗦,噤若寒蝉,将脸更深地埋进披肩里,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咔哒。”

门开了。

一股室外的寒气涌入,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高大而略显疲惫的身影。

宋知聿回来了。

他脱下沾着寒气的大衣,递给闻声赶来的张妈。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扫过客厅里压抑沉重的气氛和沈家夫妇异常难看的脸色,心头那根绷紧的弦又紧了几分。他下午借口处理广播站的工作离开,其实是去了公安局档案室,试图重新调阅那个“食堂偷窃案”的卷宗,却被马主任以“案件已结,证据不足,不便查阅”为由挡了回来。无功而返,更添疑云。

“沈叔,苏阿姨。”宋知聿的声音带着关切,“如珠怎么样了?”

“醒了,又睡了。医生说需要静养。”沈国昌掐灭手中的烟,站起身,脸上迅速堆起一丝属于长辈的、带着疲惫的感激笑容,“知聿,辛苦你了。坐。”他示意宋知聿坐下。

苏曼青只是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宋知聿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迅速低下头,沉浸在自己的恐惧里。

宋知聿在沈国昌旁边的沙发坐下。张妈端上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暂时驱散了一丝寒意,却驱不散客厅里无形的凝重。

“沈叔,”宋知聿斟酌着开口,目光落在沈国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下午…如珠她…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他故意停顿,留下询问的空间。他需要知道沈如珠崩溃的导火索!那个站在衣帽间阴影里、脸上刻着“囚”字的女孩!

沈国昌的太阳穴突突一跳!镜片后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审视。他端起茶杯,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瞬间的慌乱:“唉…受了惊吓…加上在里面吃了苦,身体太虚…看到点…看到点旧东西,情绪激动了点…没事了,休息休息就好。”他含糊其辞,试图将话题引开。

“旧东西?”宋知聿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词,追问道,“什么旧东西?”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探究。

沈国昌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感觉到宋知聿的怀疑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他必须打消这个年轻人的疑虑!至少现在!

“就是…她小时候的一些玩具…照片什么的…”沈国昌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目光却不敢与宋知聿对视,“曼青给她找衣服,翻出来了…这孩子…念旧…触景生情…”这个借口拙劣得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宋知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沈国昌的闪躲和敷衍,苏曼青异常的恐惧,还有那个“养女”小兰…所有的疑点都指向那个后院!他决定不再绕弯子。

“沈叔,”宋知聿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恕我直言。下午如珠崩溃的时候,我看到…那个住在后院的…小兰姑娘,也在现场。”他刻意停顿,观察着沈国昌的反应,“而且…如珠似乎是在看到她之后,才突然失控尖叫的。”

轰——!!!

沈国昌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到了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宋知聿果然看到了!而且直接点破了!

“你…你什么意思?”沈国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变调,强行维持着镇定,“一个小丫头片子…当时场面那么乱…如珠受了刺激,看谁都害怕…这很正常…”他试图轻描淡写。

“不,沈叔。”宋知聿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看进沈国昌强装镇定的眼底,“不只是害怕。如珠当时的眼神…是惊骇!是难以置信!是…像是看到了颠覆她认知的、极其可怕的东西!”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清晰如冰珠砸落,“而且,那个小兰姑娘…她的脸…恕我冒昧,和苏阿姨年轻的时候…很像。”

最后一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沈国昌和苏曼青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你…你胡说!”苏曼青猛地抬起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反驳,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谁…谁像我了?!那个下贱东西!她也配?!知聿!你别瞎说!”她慌乱地否认,眼神却充满了巨大的恐慌。

沈国昌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放下茶杯,杯底与茶几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镜片后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宋知聿脸上,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暴怒和赤裸裸的警告:“宋知聿!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小兰只是我们好心收留的一个乡下孤女!和如珠的病没有任何关系!更不可能像曼青!这种荒谬的猜测,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遍!”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火药味浓得几乎一点就炸!

宋知聿看着沈国昌失态的暴怒和苏曼青过激的否认,心头那点疑虑瞬间变成了巨大的确信!他在害怕!他们在害怕!害怕那个“小兰”!害怕她那张酷似苏曼青的脸!害怕她可能带来的…足以摧毁沈家的真相!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涌上宋知聿心头!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向以冷静儒雅著称的长辈此刻的失态,看着苏曼青那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恐惧,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

沈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肮脏的秘密!

而那个住在后院、脸上刻着“囚”字、浑身是伤的“养女”小兰…很可能就是这个秘密的核心!

就在这时——

“咕咚!”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石子落水的闷响,从客厅通往厨房的走廊拐角处传来。

声音很小,但在死寂的客厅里却异常清晰!

沈国昌和苏曼青的身体同时猛地一僵!惊恐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射向那个幽暗的走廊拐角!

宋知聿也循声望去。

只见在走廊拐角那片浓重的阴影边缘,一只穿着破旧布鞋的脚,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缩了回去。像一只受惊的、却又带着某种诡异从容的壁虎,迅速隐没在黑暗中。

只有墙角地板上,留下了一小滩刚刚洒落的、冒着微弱热气的…浑浊菜汤的痕迹。

招娣!

她刚才就在那里!就在那个拐角!偷听!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宋知聿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猛地站起身!

沈国昌的脸色更是瞬间惨白如纸!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他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动作因为巨大的恐慌而有些踉跄!他指着走廊拐角,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彻底变调、扭曲:

“张妈!!张妈死哪去了?!不是让你看着她吗?!谁让她出来的?!滚回去!让她立刻滚回柴房!锁起来!把门给我锁死——!!!”

歇斯底里的咆哮,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怒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在死寂的客厅里疯狂回荡!震得水晶吊灯都似乎在微微晃动!

宋知聿站在原地,看着沈国昌和苏曼青因为一个“养女”的偷听而瞬间陷入的、如同末日降临般的巨大恐慌,看着张妈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从厨房冲出来,手足无措地奔向走廊…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洞悉真相后的悲凉和沉重。

锁起来?

锁得住那个满身伤痕的躯体。

锁得住那张刻着“囚”字的脸。

锁得住那双洞穿一切、冰冷如神的眼睛吗?

锁得住这摇摇欲坠、建立在巨大谎言之上的沈家堡垒吗?

宋知聿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紧闭的窗帘,仿佛能穿透墙壁,落在那间低矮、破败、如同囚笼般的后院小屋上。

钥匙。

他已经摸到了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

只是这钥匙,冰冷刺骨,沾满了血泪。

后院柴房隔壁的小屋。低矮,潮湿,黑暗像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寸空间。唯一的光源,是墙角破桌子上那盏用墨水瓶自制的、豆粒般大小的煤油灯。昏黄摇曳的火苗,在冰冷的空气中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如同垂死者最后一点微弱的心跳。

王招娣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坐在木板床沿。身上那件紧绷的碎花棉袄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局促。额角那个紫黑色的肿包在摇曳的光影中如同鬼魅的独眼。脸颊上,深紫色的“囚”字,则像一道永不愈合的、流着毒液的伤疤。

她手里没有食物,没有药水。

只有一块边缘带着不规则豁口的、沾着暗褐色干涸痕迹的粗瓷碗碎片。

冰冷,坚硬,带着一种钝重的质感。豁口边缘在昏黄的灯火下,反射着微弱的、如同淬了毒般的寒光。

招娣的指尖,带着冻疮的裂口和掌心尚未凝结的血痕(是刚才在拐角被张妈推搡时摔倒擦破的),一遍遍、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那粗糙的瓷面和锋利的豁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残忍。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重温那个决定性的雨夜,重温她划破自己手背时那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决绝。也像是在擦拭一件致命的武器。

沈国昌歇斯底里的咆哮声,苏曼青惊恐的抽泣声,张妈慌乱的脚步声…如同最生动的余音,在她冰冷死寂的心湖里反复回荡、碰撞。

锁起来?

呵。

她缓缓低下头。布满细小伤痕和老茧的指尖,轻轻拂过粗瓷碎片上那暗褐色的痕迹——那是她自己的血。也是将沈如珠钉死在“小偷”耻辱柱上的铁证。更是此刻,让沈家那对高高在上的夫妇陷入灭顶恐惧的源头!

一丝冰冷至极、也了然至极的笑意,如同毒蛇吐信,缓缓爬上招娣刻着“囚”字的嘴角。

宋知聿…

他听到了。

他看到了。

他…摸到了钥匙。

招娣的指尖,在粗瓷碗碎片冰冷的豁口上,极其轻微地、带着某种韵律,敲击了一下。

“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在死寂的小屋里,却如同丧钟的初鸣。

昏黄的煤油灯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将招娣映在斑驳土墙上的影子拉长、扭曲,像一个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无声狞笑的巨大恶魔。

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在摇曳的光影中,缓缓抬起,精准地投向小屋唯一那扇紧闭的、通往外面世界的破旧木门。

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客厅里那个陷入巨大震惊和道德困境的年轻男人。

钥匙…

已经在你手中了。

宋知聿。

你会…怎么用它呢?

是选择沉默,维护沈家的体面和你那点可怜的世交情谊?

还是选择…替我撬开这地狱之门,让这腐朽的堡垒彻底崩塌?

招娣的嘴角,那冰冷的弧度,无声地扩大。

黑暗里,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滋啦”声,和她指尖在冰冷瓷片上缓慢摩擦的、如同毒蛇爬行般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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