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公安局档案室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灰尘和油墨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霉味。日光灯管发出惨白的光线,照亮一排排高耸至天花板的铁灰色档案柜,投下巨大而压抑的阴影。空气凝滞得如同坟墓。
宋知聿站在一排标着“1968年-1970年 城西卫生所”字样的档案柜前。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快速而精准地翻动着那些泛黄发脆、边缘卷曲的纸质登记簿。灰尘在惨白的光线下飞舞,如同无数细小的幽灵。
“清河公社…王家洼…林秀芬…”他无声地默念着关键信息,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沈家客厅里那场风暴,苏曼青崩溃的尖叫,沈国昌色厉内荏的狂怒,还有…那个站在阴影里、脸上刻着深紫色“囚”字、眼神冰冷如同死神的女孩…所有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回旋,最终聚焦在沈如珠崩溃前看到的、那张飘落的纸条上——“母,林秀芬”。
他必须找到证据!找到撬开这地狱之门的钥匙!
手指在一本墨绿色硬壳封面的登记簿上停下。封面上印着褪色的红字:“1968年 新生儿出生登记”。
宋知聿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凝重,翻开了那本承载着命运转折点的册子。纸张发出脆弱不堪的“哗啦”声,仿佛随时会碎裂在时光的尘埃里。
泛黄的纸页上,墨水字迹因年代久远而微微晕染,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朴拙而认真的笔迹。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行行扫过。
产房一:
产妇姓名:林秀芬(清河公社王家洼)
丈夫姓名:王建军
新生儿性别:女
新生儿姓名:王招娣
出生时间:1968年8月17日 23:47
接生护士:李桂芬
备注:早产,产妇大出血转县医院
王招娣…招娣…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宋知聿心头的迷雾!那个住在沈家后院、自称“小兰”的女孩!她来自王家洼!她的后娘叫赵金花!而林秀芬…是她的生母?!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宋知聿!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迅速移向下一页——
产房二:
产妇姓名:苏曼青
丈夫姓名:沈国昌
新生儿性别:女
新生儿姓名:沈如珠
出生时间:1968年8月18日 00:05
接生护士:李桂芬
备注:母女平安
沈如珠!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如同明珠般被捧在手心的女孩!她的名字,赫然登记在苏曼青和沈国昌名下!
时间!只相差十八分钟!同一个护士!李桂芬!
宋知聿的心脏狂跳如擂鼓!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翻到了下一页——那是同一晚的后续记录,字迹更加潦草匆忙。
在“产房一”林秀芬的记录下面,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补充备注:
“注:产妇林秀芬转院时抱走婴儿(裹进口羊毛毯),实际为其与产房二苏曼青所生女婴调换。情况紧急,记录混乱,特此说明。值班护士:李桂芬 1968.8.18 凌晨补记”
轰——!!!
宋知聿的脑子里像是瞬间引爆了一颗核弹!一片空白!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彻底玩弄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十八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城西卫生所简陋的产房!慌乱的值班护士李桂芬!大出血被紧急转院的乡下女工林秀芬!她抱走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女儿王招娣!而是隔壁产房资本家小姐苏曼青刚刚生下的千金!裹着进口羊毛毯的沈如珠!
而苏曼青和沈国昌留在身边的那个女儿…那个被他们如珠如宝捧在手心十八年、取名“沈如珠”的女孩…竟然是林秀芬早产生下的、本该叫“王招娣”的乡下丫头!
命运开了一个何等残忍、何等荒谬的玩笑!
宋知聿的手死死攥着那页泛黄的登记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咔吧”的轻响。纸张在他指下脆弱地呻吟着。他猛地闭上眼,试图消化这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真相!
沈如珠…不,王招娣!那个从小锦衣玉食、弹着钢琴、留学归来的沈家小姐,她所拥有的一切——身份、地位、父母的宠爱、优渥的生活…甚至他宋知聿曾经朦胧的好感…全都是偷来的!是从那个真正的沈家血脉——那个被调换到王家洼、被后娘赵金花虐待毒打、浑身是伤、脸上刻着“囚”字、如同阴沟老鼠般活着的女孩——身上硬生生剥下来的!
而那个女孩…那个真正的沈如珠…她才是这十八年苦难的承受者!每一道伤痕,每一滴泪水,每一次被践踏的尊严…都是沈国昌和苏曼青为了维护他们虚假的“幸福”、为了那个冒牌货而必须付出的代价!甚至…甚至清河公社那场离奇的偷窃案!那个神秘消失的破碗!沈如珠(王招娣)入狱的冤屈…很可能就是那个真正的沈如珠…复仇的开始!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愤怒、悲悯、被欺骗的耻辱感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重感,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绕上宋知聿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沈国昌!苏曼青!你们何其残忍!何其自私!为了维护一个偷来的假象,为了那个冒牌女儿,你们亲手将亲生骨肉推进地狱!你们看着她受苦!看着她被虐待!看着她卑微如尘地活着!甚至在她终于找上门来时,用“养女”的身份将她锁在后院!用威胁让她闭嘴!用猪食般的窝头打发她!
而那个冒牌货…那个享受了十八年不属于她的人生的王招娣…她崩溃了?她无辜?不!她的富贵,她的眼泪,她的痛苦…都建立在真正沈如珠的血泪之上!她才是最大的小偷!偷走了别人的人生!
宋知聿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死死盯着登记簿上“林秀芬”和“苏曼青”那两个并排的名字,盯着那个歪歪扭扭的“调换”备注,盯着“李桂芬”那潦草的签名!
真相!
血淋淋的真相!
足以将沈家那座华丽堡垒彻底炸成齑粉的真相!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页承载着命运转折的登记簿复印下来(档案室的老式复印机发出刺耳的噪音),将原件按原样放回。然后,他拿着那张带着复印油墨温热的纸,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大步走出了死寂的档案室。
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刮过脸颊,却无法冷却他心头翻腾的烈焰。
沈家。
该清算了。
沈家小楼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中。客厅里,厚重的窗帘紧闭,昂贵的檀香也掩盖不住空气里弥漫的恐惧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沈国昌像一头困兽,在客厅里焦躁地踱步,烟灰缸里又堆满了新的烟蒂。苏曼青蜷缩在沙发角落,眼神空洞,如同惊弓之鸟。
“国昌…知聿…知聿他下午又出去了…他是不是…”苏曼青的声音带着神经质的颤抖。
“闭嘴!”沈国昌猛地打断她,镜片后的目光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爱去哪去哪!管好你自己!”但他紧握的拳头和额角暴跳的青筋,暴露了他内心的巨大恐慌。宋知聿下午离开时的眼神…那眼神里的探究和冰冷…让他不寒而栗!那个年轻人太聪明!他一定察觉到了什么!他会不会…去查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沈国昌的心脏!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做点什么!后院那个定时炸弹…不能再留了!
一个冰冷而残忍的念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迅速成形。
“张妈!”沈国昌猛地停住脚步,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狠厉。
张妈慌慌张张地从厨房跑出来:“老…老爷…”
“去!”沈国昌指着通往后院的方向,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告诉小兰!明天…不!今晚!今晚就收拾东西!让她走!离开省城!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凶光,压低声音补充道:“告诉她!要是敢在外面乱说一个字…或者敢再出现在沈家周围…后果…她承担不起!”
张妈被沈国昌眼神里的狠厉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煞白,连忙点头:“是…是…老爷…”她不敢多问,转身就要往后院走。
“等等!”沈国昌又叫住她,烦躁地从皮夹里抽出一小叠皱巴巴的零钱(远不是他平时出手的数额),胡乱塞给张妈,“把这个给她!算是…路费!让她立刻!马上!滚!”
张妈捏着那几张薄薄的钞票,心头一阵发凉。这点钱…够去哪里?老爷这是…要赶尽杀绝啊!她看了一眼角落里状若疯癫的夫人,又看看沈国昌那张扭曲的脸,不敢再多说,低着头匆匆走向后院那扇如同地狱入口的门。
沈国昌看着张妈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疲惫而暴戾地坐回沙发里,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发出沉重的、如同濒死般的喘息。
苏曼青看着他这副样子,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眼中充满了灭顶的绝望。她知道,那个魔鬼…那个带着真相和毁灭的魔鬼…要被放走了?不…是赶走?赶走了…就真的安全了吗?她不知道!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着她的心脏!
后院柴房隔壁的小屋。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唯一的光源,是墙角破桌子上那盏用墨水瓶自制的、豆粒般大小的煤油灯。昏黄摇曳的火苗,在冰冷的空气中投下招娣枯坐床沿的、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像一个沉默的、等待审判的恶魔。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张妈佝偻着身子,像一抹更深的阴影,挤了进来。她手里捏着那几张薄薄的钞票,脸上带着巨大的怜悯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姑…姑娘…”张妈的声音干涩而颤抖,在死寂的小屋里显得格外刺耳,“老爷…老爷让你…今晚就收拾东西…离开…离开省城…”她将手里的钱往前递了递,动作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局促,“这…这是老爷给的…路费…让你…让你走得越远越好…永远…永远别再回来了…”她复述着沈国昌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烫嘴的铁块,说得极其艰难。
昏黄的灯火下,招娣缓缓抬起头。
额角的肿包狰狞。
脸颊上,深紫色的“囚”字冰冷。
她没有看张妈递过来的钱,也没有看张妈那张写满怜悯和恐惧的脸。她的目光,穿透了张妈,穿透了低矮的屋顶,穿透了沈家小楼的砖墙,落向了省城灰暗的夜空深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张妈被她那毫无波澜、却又深不见底的目光看得心头发毛,拿着钱的手僵在半空,进退两难。她看着招娣脸上那个触目惊心的“囚”字,再看看她身上那件紧绷的、属于沈如珠的旧棉袄,心头涌起巨大的酸楚和不平。
“姑娘…听…听大娘一句劝…”张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压得更低,“走吧…走吧…这地方…不是人待的…老爷…夫人…他们…”她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用力将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到招娣冰冷僵硬的手里,“拿着…找个地方…好好过…别再…别再回来了…”
招娣的手指触碰到那几张薄薄的、带着沈国昌施舍意味的钞票。指尖冰冷。
她依旧没有看。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收拢手指,将那几张钞票攥在了手心。粗糙的纸张边缘摩擦着她掌心的冻疮和裂口,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沈家小楼厚重的前门,传来了清晰而有力的敲门声!
那声音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如同宣告审判的鼓点,瞬间撕裂了沈家死寂的夜幕!狠狠砸在客厅里沈国昌和苏曼青紧绷的神经上!
沈国昌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镜片后的瞳孔因巨大的惊骇而骤然收缩!
苏曼青更是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抽气,身体瞬间缩成一团,像受惊的刺猬!
张妈也吓得浑身一抖,惊恐地望向小屋那扇破门,仿佛那敲门声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来了!
他来了!
招娣那双一直低垂、空洞的眼睛,在昏黄的煤油灯火下,骤然亮起两点幽深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的寒芒!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单薄的身体在巨大的、扭曲的阴影里,挺得笔直。
手指松开。
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如同肮脏的落叶,无声地飘落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
她看也没看地上的钞票,也没有看惊恐万状的张妈。她的目光,穿透黑暗,精准地投向小屋那扇破旧木门的方向,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看到门外那个手握真相、即将叩响地狱之门的年轻身影。
嘴角,那深紫色的、如同烙印般的“囚”字边缘,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扯动。
勾勒出一个无声的、冰冷至极的、来自深渊的微笑。
审判…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