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客厅像一个被风暴席卷过的祭坛。昂贵的檀香被涌入的夜风和雨腥粗暴驱散，只留下冰冷的、混合着烟灰、恐惧和绝望的污浊气息。水晶吊灯惨白的光线在风中疯狂摇曳，将墙壁上扭曲的人影拉长又缩短，如同群魔乱舞。
苏曼青瘫在冰冷光滑的柚木地板上，昂贵的丝绒旗袍沾满了烟灰和她的泪水鼻涕，精心打理的发髻彻底散乱，如同枯草般贴在惨白的脸上。她双手死死抠着光洁的地板，指甲在坚硬的表面刮擦出刺耳的声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泣，眼神涣散空洞，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巨大的认知冲击和灭顶的恐惧彻底摧毁了她的神志，只剩下本能的、濒死的挣扎。
沈国昌背靠着翻倒的沙发，金丝边眼镜歪斜地挂在鼻尖，镜片布满水汽和蛛网般的裂痕。那张一向威严、掌控一切的脸庞，此刻如同被重锤砸过的石膏面具，布满了灰败的死气和无法言喻的荒谬感。他死死盯着宋知聿手中那张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幡般的复印纸，目光涣散，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十八年精心构筑的谎言堡垒，在铁证如山的“王招娣”、“沈如珠”、“调换”几个字面前，轰然崩塌，将他彻底埋葬在绝望的废墟之下。
宋知聿站在风雨涌入的门口，如同一个孤独的守墓人。深色的大衣肩头已被雨水浸透，湿发贴在额角。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冰刃，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穿透混乱与绝望，死死锁定着走廊拐角那个一步步走来的身影。那张被他攥得温热的复印纸，是他刺向腐朽堡垒的利剑，也是他投向地狱深渊的探照灯。他等待着。等待着那个从地狱血海深处归来的复仇女神，踏上属于她的审判席。
脚步声。
极其轻微。赤脚踩在冰冷光滑、沾着烟灰的柚木地板上。
没有声音。却比任何惊雷都更沉重地敲打在每一个濒临崩溃的灵魂上。
一步。
一步。
王招娣的身影，终于完全走出了走廊拐角的阴影，暴露在客厅惨白摇晃的灯光下。
瘦小。穿着那件紧绷得如同刑具的、属于沈如珠的碎花棉袄。枯黄的头发束在脑后。额角，紫黑色的肿包在灯光下如同地狱恶魔的独眼。蜡黄粗糙的脸上，那个深紫色的、歪歪扭扭的“囚”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又像最神圣的徽记，散发着冰冷刺骨、令人灵魂颤栗的光泽。
她没有看地上的苏曼青。
没有看濒死的沈国昌。
没有看手握铁证的宋知聿。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平静地、毫无波澜地，落在客厅中央——那张被宋知聿展开、在风雨中猎猎作响的复印纸上。
白纸黑字。
王招娣。
沈如珠。
调换。
她的脚步停在客厅中央。距离沈国昌和苏曼青只有几步之遥。距离宋知聿也只有几步之遥。她像一座从地狱熔岩中升起的孤岛，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死寂和足以冻结灵魂的威压。
空气凝固得如同灌了铅。只有窗外呼啸的风雨声和苏曼青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就在这时——
“珠珠！珠珠你怎么了？！”
一声带着哭腔和巨大恐慌的尖叫，猛地从二楼楼梯口炸响！
家庭护士脸色煞白，扶着摇摇欲坠的沈如珠（王招娣）出现在楼梯口！沈如珠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睡袍，脸色比纸还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如同风中残柳般剧烈颤抖着！她显然是被楼下的巨大动静惊醒，挣扎着跑了出来！
当她的目光，越过楼梯的栏杆，落在客厅中央那个身影上时——
轰——！！！
如同被一道最强烈的闪电狠狠劈中！沈如珠的身体猛地僵住！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惊骇、难以置信、灭顶的绝望和被彻底扒光示众的巨大耻辱！
那张脸！
那张酷似母亲年轻时的脸！
那个深紫色的、触目惊心的“囚”字！
还有…宋知聿手中那张如同招魂幡般的纸！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恐惧！在二楼衣帽间被颠覆的认知！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地狱归来的身影和那张白纸黑字的铁证，狠狠地、彻底地钉死！
“不…不…不是…我不是…”沈如珠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梦呓般的否认，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被世界抛弃的恐慌！她看到了宋知聿冰冷的眼神！看到了父母如同烂泥般的崩溃！看到了那个“囚”字女孩如同死神般的平静！
“我是沈如珠…我是…”她试图抓住最后一点虚假的稻草，声音却虚弱得如同蚊蚋。
“你不是。”
一个声音响起。
冰冷。平静。毫无波澜。像来自地狱深处的宣判。
不是宋知聿。
不是沈国昌。
更不是苏曼青。
是王招娣。
她终于抬起了眼。
那双一直低垂、空洞的眼睛，此刻抬了起来。目光不再是死寂的荒原，而是燃烧着幽暗业火的深渊！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穿灵魂、审判一切的穿透力，直直地、毫无温度地刺向楼梯口那个摇摇欲坠的、穿着她“身份”睡袍的冒牌货！
“沈如珠？”
王招娣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扯动。那深紫色的“囚”字随之变形，像一个无声狞笑的恶魔。
“你配吗？”
三个字。
轻飘飘。
却如同三颗穿甲燃烧弹，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轰在沈如珠（王招娣）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上！
“啊——！！！”
沈如珠发出一声凄厉到撕裂灵魂的尖叫！那尖叫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屈辱、被彻底扒光的羞耻和认知崩塌的巨大痛苦！她猛地抱住头，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珠珠！”家庭护士惊恐地尖叫，手忙脚乱地去扶。
但晚了。
沈如珠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地撞在楼梯冰冷的木质栏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随即像一袋沉重的沙包，顺着铺着地毯的楼梯台阶，一路翻滚着、碰撞着，最后“砰”地一声砸在了一楼客厅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鲜血，如同妖艳的彼岸花，瞬间从她的额角、嘴角洇开，染红了昂贵的波斯地毯，也染红了她身上那件象征着偷来身份的丝质睡袍。
她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身体还在无意识地、轻微地抽搐着。像一个被彻底砸碎的、沾满血污的昂贵玩偶。
“珠珠——！！！”苏曼青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如同母兽丧崽般的惨嚎！她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像一颗失控的炮弹，不顾一切地扑向楼梯口那滩刺目的鲜红！长长的、涂着丹蔻的指甲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眼中只剩下彻底的疯狂和毁灭！
“我的珠珠！我的孩子！啊——！！！”她扑倒在沈如珠（王招娣）身边，双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女儿染血的脸，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客厅中央那个如同死神般的身影，眼中爆发出毁天灭地的怨毒和疯狂！
“魔鬼！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珠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苏曼青彻底疯了！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完全丧失了理智！她猛地抓起旁边翻倒的水晶烟灰缸！那沉重的、棱角分明的玻璃制品，在她手中如同复仇的凶器！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王招娣的头颅砸去！
“住手！！！”宋知聿目眦欲裂，想要冲上去阻拦！
沈国昌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但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烟灰缸带着风声，裹挟着苏曼青所有的疯狂和绝望，狠狠砸落！
就在那沉重的凶器即将触碰到王招娣额角那个紫黑色肿包的瞬间——
王招娣动了！
不是躲避！
不是格挡！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平静地，抬起了右手。
那只手，枯瘦，布满冻疮的裂口和细小的伤痕，掌心还有凝固的血痂。
手中，紧紧攥着一块东西。
一块边缘带着不规则豁口的、沾着暗褐色干涸痕迹的粗瓷碗碎片。
冰冷。坚硬。豁口锋利如刀。
在惨白的灯光下，那暗褐色的痕迹，如同凝固的、来自地狱的血。
王招娣抬起手，将那块冰冷的瓷片，如同举起一面来自地狱的盾牌，挡在了自己的脸前。
动作从容。精准。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
“砰——！！！”
一声沉闷而刺耳的碎裂巨响！
苏曼青用尽全力砸下的水晶烟灰缸，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块粗粝的、沾着血痕的瓷片上！
坚硬的玻璃与更坚硬的粗瓷猛烈碰撞！
水晶烟灰缸应声而碎！无数锋利的玻璃碎片如同爆炸的弹片，四处飞溅！
“啊——！！！”
苏曼青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几片锋利的玻璃碎片狠狠扎进了她挥动烟灰缸的手腕和手臂！鲜血瞬间涌出！巨大的反震力让她整条手臂瞬间麻木，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倒去！
而王招娣——
她依旧稳稳地站在原地。
手中的粗瓷碎片纹丝不动。只有几粒细小的玻璃碎屑溅落在她枯黄的头发和紧绷的棉袄上。
飞溅的玻璃碎片，有几片擦过她蜡黄的脸颊，留下几道细长的、渗着血珠的划痕。
其中一道，恰好划破了她脸颊上那个深紫色的“囚”字边缘。
深紫色的廉价药水混合着新鲜的、殷红的血珠，缓缓地、顺着那道新鲜的伤口，蜿蜒而下。
像一滴血泪。
也像一道被强行撕裂的、通往新生的缝隙。
王招娣缓缓放下挡在脸前的手臂。
那块沾着暗褐色血痕和新鲜玻璃碎屑的粗瓷碎片，依旧被她紧紧攥在手中。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捂着手臂惨叫、鲜血染红了昂贵旗袍的苏曼青。
扫过瘫在楼梯口血泊中、如同破碎玩偶的沈如珠（王招娣）。
扫过面如死灰、眼神彻底空洞的沈国昌。
最后，落在了宋知聿那双充满了巨大震惊、悲悯和一种近乎顿悟的复杂眼神上。
然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自己手中那块沾着双重血迹的粗瓷碎片上。
嘴角，那被玻璃划破、混合着紫药水和鲜血的“囚”字边缘，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扯动。
勾勒出一个无声的、冰冷至极的、却带着一丝奇异解脱意味的微笑。
囚？
破了。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指尖，轻轻拂过脸颊上那道新鲜的伤口，拂过那混合着紫药水和鲜血的粘腻。
指尖染上了深紫与鲜红。
她低下头，看着指尖那诡异的颜色。然后，极其缓慢地，将染血的指尖，轻轻按在了手中那块粗粝的瓷片上。
在那暗褐色的旧血痕旁边，留下了一抹新鲜的、刺目的——
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