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惇担心有变,只待酒宴结束便向酋长道别,率领族人返回西岭。卑特赫、文册赫恩左右无事,也一并随行。
一路无话。
回到聚落,木尔哈齐长舒一口气,以为牙力等人终不敢肆意妄为。又见老屋低矮,难以安顿渥尔后母子,便请好友一同修筑。接连忙活数日,穴屋终于拓建完毕。
这夜,渥尔后携子往下层休憩。木尔哈齐等三人尚未困倦,姑且围着篝火畅谈。猛然间,文册赫恩瞧见不远处立着一人:身材颀长,头顶黑色兜帽,身裹深色熊皮,手扶一根木仗,恰如鬼魅般纹丝不动。
“何人?”文册赫恩大吼一声,探手抓起弓矢,抬头再看时,那人竟已消失不见。
木尔哈齐、卑特赫不知何意。
文册赫恩起身劝道:“有人行刺,速往屋中躲避!”
恰在此时,草丛中窸窣作响。卑特赫听力极好,隐约听见弓弦之声,大呼“当心”。话音刚落,草丛中窜出一矢。木尔哈齐连忙低头,箭镞擦着头皮划过。再抬首时,见一小人举矛刺来。矛头近在咫尺,木尔哈齐避无可避,唯有瞠目等死。
危急关头,文册赫恩张手捉住长矛,与小人斗作一处。卑特赫拔刀上前,朝着小人脖颈奋力砍斫,直至身首异处方才作罢。再一瞧,尸首竟不翼而飞,只留下一大一小两个木桩。
“怪也,眼见是根长矛,怎就成了木仗,看着好生眼熟……”文册赫恩拿着木仗打量一回,失声叫嚷:“此乃巫术,必是萨哈里延!”
说话间,平地竖起一团黑影,赫然站立,竟如巨人一般。
“人熊!”卑特赫大呼一声。
三人转身便逃。
巨熊紧随而至。卑特赫闪在一旁,捉弓发矢,因心下急躁,箭矢冲天而去。巨熊听见弓弦声,忽地缩首闪避。木尔哈齐借机抓起弓矢,拉满弓弦,“嗖”的一箭射出,正中巨熊前额。巨熊稍退两步,周身毛皮霍然张开,化作一张巨大布罩,将木尔哈齐、文册赫恩包裹其中。卑特赫瞧得仔细,熊皮脱身后,竟露出一个颀长男子,头顶兜帽,周身赤裸,正抓着箭矢刺向布罩。
“萨哈里延!”卑特赫一声大吼,纵身飞扑过去,将其按在身下。
箭矢旋即脱手。
撕扯时,萨哈里延兜帽滑落。卑特赫打眼一瞧,登时吓得周身绵软:其人面无眼鼻,唯有一张巨口,内中满是利齿,一只长舌扑面而来。
“啊呀——”卑特赫吃这一吓,反被对面抬脚踹开。
萨哈里延霍地起身,身子上下一览无余:肚脐上长着手掌大的鼻子,乳头处却是一对血眼,兀自左右察看。卑特赫见状,只觉两腿酥麻,屎尿缓缓流出。萨哈里延不作纠缠,弯腰捡拾箭矢,再起身时,却被一箭射倒。卑特赫转眼看去,施箭者竟是黑叶赫。木尔哈齐与文册赫恩借机脱身,拔刀冲向萨哈里延,却见此人身下涌出汩汩黑水,尸体也随之干瘪。
文册赫恩伸手拎起,轻如一副皮囊,叹道:“可是古怪,内中全无血肉。”
木尔哈齐见其丑陋,心下憎恶,一把夺来掷入篝火。
文册赫恩阻拦不及,拍手叹息:“何不交给慕惇族长,日后与那叔库对质?”
木尔哈齐恨道:“如此,反倒叫他小觑。我便守在此间,看他如何为害!”
文册赫恩听罢,不禁摇首叹息。
众人又将熊皮、木仗、木桩一并焚烧。
少时,渥尔后携幼子赶来。
木尔哈齐搂过黑叶赫,笑道:“若非此子,今日难逃一死。”
渥尔后怒道:“必是叔库所为,冬后当说与我父。”
木尔哈齐摆手道:“既未拿住活人,怎好与他对质。此事不可外传,以免歹人生事。”
渥尔后称是,继而抚着长子脸颊,感叹:“此子他日必成大事!”
木尔哈齐仍叫母子三人回下层休憩,自与好友围着火膛将息。
次日清早,木尔哈齐急匆匆地送别好友,随后将渥尔后压在榻上,放肆快活了一整日。
凛冬到来。
寻常时,一家四口蜷缩屋内。木尔哈齐搂着渥尔后躺在榻上,畅想着日后如何起事,说到动情处,免不得要快活一阵。那时,渥尔后亢奋地叫声充斥穴屋,黑叶赫、弥伏因不堪其扰,只好跑去上层躲避。
连日无雪,聚落内响起稀疏鼓声,此为狩猎之意。木尔哈齐先将猪脂涂抹一遭,再披上厚重皮裘,提着弓矢、长矛跟随族人上山游猎。孰料奔走一日,全无猎获,复又空手归来。拜慕毕连连叹息,转而央求长兄。慕惇无奈,使人宰杀黑猪,割肉分食。拜慕毕家中只有夫妻两个,用不得许多,便将余肉赠与木尔哈齐。这边亦知其意,私下以兽皮回赠。二人心照不宣,唯恐慕惇觉察。
初春,浮冰融化,难捱的凛冬终于退去。族人欢喜奔走,感激神灵庇护。
一片喜悦声中,尼莽济找到慕惇,低声道:“酋长有令,今春狩猎照常。”
慕惇一怔,自言自语:“酋长病重,为何执意外出?”
“怕是做给旁人看的!”尼莽济又道:“来人有言,此番只要五十人。”
慕惇叹道:“五十人?去年尚且八十人。唉,必是牙力作梗。”
尼莽济怒道:“依着我看,莫要去了,以免受这鸟气!”
慕惇道:“胡闹,一冬几无收获,都盼着抢些财货补贴家用。若是不去,反倒便宜了别个!老五不可轻动,我与他留守聚落,此役由你统领,且寻长老商议,按人口多寡拣择青壮。”
尼莽济应允,自去谋划。待筹措已毕,慕惇使人擂响大鼓,附近聚落听了,也随之擂鼓,同一节点的鼓声传遍西岭。远近青壮循声赶来,摩拳擦掌等候出征。
尼莽济查点已毕,高呼:“小子们,又是狩猎之际!踏冰出袭,纵情劫掠,沃沮有数不尽财货,随我勇敢搏杀,必要满载而归!”
“呵——啊——”
众青壮振臂呼号,跟随尼莽济钻入山林,奔向忽罕河谷。其后更与各族会合,一并赶赴沃沮地。
木尔哈齐颇有怨言,整日怏怏不乐。卑特赫等前来相聚,左右无事,索性结伴游猎。西岭毗邻扑鹰水,林间冰雪早已消融,飞禽走兽穿梭其间,正是狩猎佳地。好友五人肆意追逐,直至筋疲力竭,就在悬崖处寻一块空地,倚靠着巨石休憩。夕阳的余晖逐渐消逝,夜色缓缓爬上西岭。木尔哈齐的眼皮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旋即进入梦乡,微弱的鼾声引得旁人困意渐盛,不经意间纷纷睡去。
未几,崖边响起鼾声一片。
不知何时,木尔哈齐口渴难耐,又摸不到水囊,再想问人讨要,发现四人竟不知所踪,平台上只剩下自己一个。
“古怪,如何丢下我一人?”木尔哈齐小声嘀咕着,吞咽的吐沫如刀刃一般割裂喉咙,疼得他大口喘息。
恰在此时,一个白袍男子行经此地,俯身问道:“后生,怎地这般模样?”
“我……我……口渴……”木尔哈齐顾不得来者是谁,拼命指点喉咙。
男子狡黠一笑,抬手指向身后,“前面便是湖水,快去畅饮!”
木尔哈齐抬眼看去,果然瞧见一片黑色的湖水,岸边停泊着几只渔舟,广阔的湖面微波荡漾,远方恰与夜色交融。
“湖水?前面莫不是……”木尔哈齐兀自踌躇,喉咙却愈发疼痛。
突然,身后传来喷嚏声,好似炸雷一般。木尔哈齐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刹那间天地倒悬。
“后生,醒来!”男子拍着木尔哈齐的肩膀疾声催促:“速去饮水,莫要耽搁!”
眨眼之间,天地复位。木尔哈齐舔舐干裂的嘴唇,起身往前走去。
“何人嚷叫,扰我清梦!”卑特赫正与女子梦中缠绵,水乳交融之际却被旁人搅醒,不禁叫骂一声,睁开朦胧睡眼,惊讶地发现木尔哈齐正迈步走向悬崖。
“木尔哈齐,回来——”卑特赫大吼一声,惊醒身旁众人。
文册赫恩遽然起身,一面奔跑,一面高呼:“是巫术,唤醒他!”
二人相距数十步,而木尔哈齐离悬崖仅剩几步,眼见得是追不上了,几人一时惊慌失措。
“休矣,休矣!”卑特赫急得掩面号泣。
雷巴吉凉急中生智,一手抓起短弓,另一手捡起石子,如箭矢一般离弦射出,正中木尔哈齐右腿。
“啊——”木尔哈齐惊叫一声,往后一个趔趄,恰被赶来的文册赫恩按在地上。
“醒来!”文册赫恩拼命抽打木尔哈齐脸颊。
木尔哈齐睁开双眼,瞧见夜空上点点星辰,喉咙不再干渴,适才景象竟是一梦。再看前方,哪里来的湖水,唯有万仞悬崖。
木尔哈齐惊叹:“好险,几丧我命!”
文册赫恩疾声问道:“见得谁来?”
木尔哈齐缓缓应道:“白袍男子……”
文册赫恩回首大呼:“史安延身着白袍,正在附近,速去斩来!”
雷巴吉凉等匆忙去寻,竟于密林深处找见此人。
史安延身上的白袍在夜色下分外显眼,正失魂落魄地左右徘徊,口中念念有词:“梦境破败,魂归隧神……”
卑特赫举刀喝问:“巫士,你受谁人差遣?”
史安延不作答复,仍旧自顾自地叨念着,直至呆立不动。卑特赫上前挑破白袍,顿时吃了一惊,其人周身全无皮肤,唯有骨肉而已。伸手试探,已然绝了气息,当下斩落头颅,提着白袍回见木尔哈齐。
“传言巫士杀人于无形,初时尚且存疑,今朝得见,此言不虚。”木尔哈齐将白袍扔下悬崖,叹道:“巫士已死,叔库再无害人之术!”
文册赫恩喃喃自语:“一个空有皮囊,一个只剩骨肉,莫非两个竟是同一人?”
众人一时难解,不禁慨叹巫术玄妙。
雷巴吉凉劝道:“叔库杀心外露,必有变故,还是守在聚落为好!”
木尔哈齐深以为然,匆匆返回聚落,终日与长兄为伴,再不敢独身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