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过冬这事儿

        原先并不知道为啥在冬至时节北方人要吃饺子,南方人要吃汤圆。

        后来得知冬至是因为隆冬到来,北方天寒地冻,是一个交阴极盛的日子,据说后来医者张仲景发明了吃羊汤饺子御寒的法子,沿袭为节日。而南方人食用汤圆,则表示家人团团圆圆。

        团圆就意味着温暖舒适,意味吉祥安康。

        后来也得知母亲经常说的“冬大年小”是什么意思:冬至极寒,春天却已经不远了。这时外出的人都要回家过冬节,表示年终有所归宿,所以从来不能把过冬等闲视之的。

                                  一

        冬至节气,早已远离中秋,过年却还有时日,所以过冬是一年到头的重要节点。

        一群儿女簇拥在母亲身边,扳起手指数日子,计算还有多少天冬至才能来临,他们就巴望饱饱吃一顿汤圆。

        母亲一直在张罗过冬的事儿,她不肯让儿女们在过冬时节受委屈,至少应该有过冬的味儿。

        过冬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但母亲无计可施。她又一次打开那只斑驳的黑色木箱子,拿起那只浅浅的粗瓷大碗端详。碗里的糯米数得清颗粒,明显不够应付一张张狼牙虎口!碾成糯米面,还不够沾尘在粉碎机的齿轮上呢!

        母亲长叹一口气。

        要不向邻居借点糯米?

        没门,因天旱,生产队秋季粮食欠收,哪家都没有多余的,周围邻居哪家都是老三老四老五老六一溜娃儿,哪家都是清水过肚一泡尿就饿的主。再说,母亲从没有借米下锅的习惯。

        父亲蹲在门槛边,“踏踏”抽水烟筒,他打起门旮旯那一小堆白薯的主意:能不能用白薯代替糯米?

        父亲的想法令他自己长舒一口气,母亲也赞叹还是老头子有办法,于是两人俯下身子挑选白薯,光滑体大的留下来人吃,瘦弱走马苷的是猪的口粮。

        日子就先这么过吧,儿女们再有意见闹脾气也没辙。

        锅里的水一阵阵“噗噗”沸腾,白薯在一阵阵翻滚。

        白薯这一道过冬的领衔菜谱已经就绪,母亲细心地剥离了白薯皮,父亲移掉覆盖在石盐挷上的那层牛皮纸,小心地把剥了皮的熟白薯置入盐挷捣压。白薯渐渐成了黏糊状,母亲重新洗了手,把白薯糊捏成一个个珠圆的白薯汤圆,再小心盛入碗中。她生怕白薯汤圆散了,力道必须恰到好处,毕竟白薯的粘接度远逊于糯米团子。

        自然,汤是不能有了。用汤泡就成汤糊了。

        就这样吃白薯汤圆了吗?不是,父亲早备好了一碗炒熟的老玉米,并且用盐挷磕细,他还不忘撒上几粒糖精一起混磕。

        母亲在白薯汤圆上均匀撒上一层玉米面。娃儿们,豆面裹好汤圆了,吃吧!

        这种汤圆味是我们第一次接触,味蕾格外灵敏,只觉甜中挟苦,绝无糯米汤圆粘牙的筋道,实在难以言说,感受是绝不想再吃。

        记忆中,这次唯一的白薯汤圆是七十年代末期的事儿,却根植于脑髓了。多年以后,一直是一家人不可或忘的谈资。

                                  二

        生活仍在继续,过冬仍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节庆。

        八十年代初的冬至依然很冷,冰淩子一条一条垂悬在瓦口檐下,生活却逐渐活得有些体面,儿女们也不再扳手指数日子等过冬。白薯终于成为猪仔们的食料,母亲决心让儿女们过冬时吃上软软白白的汤圆。

        鉴于吃白薯汤圆的灰色记忆,母亲于秋收之时,早就精挑细选好糯米。她细心地挑走还没有脱壳的糯米粒,过冬头一天,她就把糯米浸泡在家中的那口大瓦盆中,足足有几十斤。

        二十二号一大早,母亲就开始忙乎了,她拿出那几口破布缝补过的簸箕,洗了晾着,再把糯米水泌了,盛于簸箕里晾着。

        父亲炒香了黄豆,备好了红糖、干碎橘皮,挑着潮糯米朝村碾米房走去。母亲手持一只铺好塑料布的铁皮桶跟在后面。他们也不忘留下一盅炒黄豆给即将要去念书的儿女们,颗子不多,一个也轮不到几粒,但我们能香一整天哩。

        管碾米房的夏老爹知道这天是好营生,天还不亮就候着了,他头一天就停了碾饭米的生意,换上细密的碾糯米面的铁网筛。

        夏老爹吸了吸鼻子,戴上白口罩,说去年过冬的日子还没忘记呢,今年你们又是第一家来碾糯米面的。母亲说,娃儿们等不得了,都嚷着要吃汤圆呢!

        村子里一早上都是碾糯米汤圆面的声音,机器的轰鸣声早把娃儿们的魂勾在灶堂前了。

        通常,这天的早课老师们上得不容易,课堂上时不时会从学生口里蹦出嚼炒黄豆的声音,老师们更没法想象孩子们内心深处的肚皮官司。

        放学铃声响了,孩子们大大小小回家格外积极,老师们也不留学生们继续背书了。

        每家都在低矮瓦面上晾晒糯米面,晾晒器具五花八门,簸箕是最寻常的,竹晒、破桶底、木板……都纷纷登场,垫上一层牛皮纸,糯米面格外抢眼,阳光令拨晒糯米面的身影一阵漂移。

        母亲把她的爱物——面筛取出来,蹲在堂屋里出神地晒汤圆面,白铁盆的细面逐渐满了,她把没滤下的潮米面倒入另一口盆中,等着晒干再筛一次,否则糯米面会回酸,酸了就不好吃了。

        儿女们的眼睛一直搜寻着豆面——享受汤圆之前,先过一把吃豆面的瘾。你一勺我一勺,橘皮的清味儿,红糖的甜味儿,黄豆面的香味儿,混杂在口里,唇边是一圈黄褐色的残豆面。

        终于汤圆上桌了,汤圆香味人未进门就朝鼻孔一阵阵奔涌,汤圆有裹豆面汤圆,体子较大,一吃一个香,会噎脖子;有清水汤圆,汤里搅拌好了红糖粉或白糖粒,吃起来滑顺入肚。

        但是先别忙,只能先想象一下,母亲还有一道重要程序还未做呢!

        献汤圆。

        献汤圆和过年献饭同理,房外屋内清扫干净以后,母亲说要先敬祖先们,没有祖先就没有我们。她于桌面上端正摆好几碗汤圆,父亲在桌旁配合,他燃上香,拿上一叠自制的草纸钱。母亲开始祭告天地,祭告祖先,大概的祷辞如下:保佑家氏门中,让大伙儿吃得干得的,空手出门,抱财归家,求学的得学识,求喜的得喜事,好人相逢,恶人远离,一代更比一代强,一代更比一代旺,让猪成群,让鸡成党,年年有余,不愁吃穿……

        母亲格外看重献汤圆这一仪式,儿女们也虔诚,按大小顺序,父亲先来,跪在汤圆桌前的那个草墩上作个揖,再磕头,母亲对应儿女们的年龄特征,一一向祖先们祷告,希望祖先们保佑一家人昌盛,有雄气。

        最后烧了草纸钱,父亲扇灭了桌上的蜡烛,才轮到吃汤圆。

        总觉得那时的汤圆是世间最美的人间烟火味儿,汤圆们一个个滑落入肚,体内温暖起来,天气也不再冷了。也不必担心几十年后的糖尿病,那时的糖尿病还是一个稀有名词。

                                  三

        母亲父亲早已过世多年,母亲的念叨依然在耳际絮语。

        过冬似乎成了一个节气的符号,也仅仅只是一个符号而已。

        汤圆也不再仿那年月的重要,人们也不再为这道菜劳力劳心,集贸市场,超市里的汤圆品种多样化。众位商家始终在汤圆品种制作上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冷柜子里的汤圆有实体的,有豆沙馅的,有花生馅的,有芝麻馅的,有肉馅的……还附带烹饪汤圆的说明,说明书上的内容越来越详细,越来越细致。如是懒得煮了,有外卖为你服务。

        但肠胃却似乎越来越娇气,对于汤圆,我们大多已不太上心,浅尝辄止,不敢丰享,怕三高,怕体胖,怕病痛折磨,或者干脆拒绝了。

        所以,过冬的气氛远离了浓郁,过冬的初衷也越来越苍白。若谁是“吃货”,倒惹人羡艳了。

        总是怀想幼时站在灶台旁边,看着母亲和好汤圆面,抠出一团,揉成细长的一条,再截了一截,在她的双手里揉成面球,一道闪眼的白色弧线落入滚水中。母亲一边忙持漏勺捞起煮熟的汤圆,放在盘子里滚裹豆面,一边再继续投汤圆入锅。她的儿女们也兴奋跟着揉汤圆。

        念着儿童时自编的过冬俚语:“一群小白鹅,漂的漂,落的落”,又一年的过冬节日来临了。

                                  2020.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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