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老金已经非常习惯坐下来兀自说他想说的内容。
他知道,他的咨询师会非常认真地听。
我对爸妈表达愤怒,他们会长时间不理我。
或者说非常冷酷的话,比如断绝母子关系。
顾不上不解、害怕、愤怒。不停地跟他们道歉。
渐渐地,这一模式成了日后我和所有人的关系模式。
表达愤怒后,不管是否有理,赶紧给别人拼命道歉。
道不尽的卑微与压抑。
是我的父母给我的。
老师你还记得我和罗子君拼命道歉吗?
其实我知道挽回不了她。
但拼命道歉已成了我的一部分,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做了。
每次表达不满都是这样的结果,后来我就不敢表达了。
我在人际关系中很懦弱,不敢维护自己就是这样来的。
是我的亲生父母一手把我捏成这样。
高中时住校,因为一点小事,我和下铺拼命道歉。
大家都长眼睛,看我那个样子,想对我怎样就怎样。
我在家中大气不敢出,在宿舍里也没有立锥之地。
钳制我的,把我该有的脾气、该有的尊严统统砍掉的,是我的父母。
这样的性格还要跟我一辈子,我欲哭无泪。
对我来说,家不是玫瑰色的避风港,家是鲜血淋漓的屠宰场。
我父母不认为这是问题。
他们认为有问题、必须要改一改的是:既然我后面还要给人家道歉,那一开始就不要说那些不该说的话。
他们管我被欺负得忍无可忍才表达的话,叫不该说的话。
我那么难受了、心里那么苦,才说的话,是不该说的话。
我先不质疑他们是不是我的父母。
我想知道,他们是人吗。
一年中秋节,家宴上小婶婶突然发难,“你就特别自私!”
用手指着我,吊着长长的脸。
我不解,问她怎么自私了。
“你自己想!”
很多人,我爸妈也在场,他俩一如既往,没有护我,我就那样被说着。
一年以后,我实在气不过,发信息说了她。
我爸妈说,我这个行为要改一改。不要说那些不该说的话。
老师,上次我说你并不特殊,因为职业原因才信任你。
你没有回击、打压我。
人生中第一次收到这样温暖的回应,表达了攻击后,还能得到友爱的接纳。
第一次。
说到表达攻击后不像我父母那么对我的人,我前妻是一个。
她挺不错的。
吵了架,她会第一时间找我和解。
让我知道,原来可以这样,原来有人这么宽容,不会任意拿捏你。
我觉得我父母就是拿捏我,仗着我弱小,离开他们无法生存。
仗着我像傻子一样地爱他们,对我为所欲为!
六七岁时,我爸对我说,“别人给你吃块糖都是看着爸爸妈妈的面子,没有爸爸妈妈,别人连块糖也不给你吃。”
爸爸的兄弟姐妹本就见人下菜,他还这么说。
曾读过一个故事,二战期间,一个父亲为躲避敌人的追查,把孩子藏起来。
事后,他怕这事给孩子带来不美好的感受,就告诉他这是个游戏。那位父亲,愿意花心思为孩子营造美好。多么好。
我爸是,我怎么难受,他怎么说。
我没有任何价值,有点小用处,是因为他和我妈。
爸妈这些做法让我恨他们!
恨他们的时候,道德跳出来让我自责。
高中时,每一分钟,我都在自己跟自己打架。
快疯了!
没有任何形式的帮助,自己熬着、熬着。
上课注意力无法集中,作业也完成不了。
我爸带我去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看病。
医院的走道上,我妈站得离我老远,神情满是嫌弃。
“我们单位的人知道来这种地方,丢死人了。”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天空呈铅灰色,一个男病人倚在四楼的窗户边大哭。
哭声悲怆,能听出来,他正经历最深重的苦难。
命里的磨难熔成深沉地绝望,就像我。
那时的我,真想从楼上飞出去,一了百了。
高三的时候,我妈想通了,不学英语了。
终于知道以她的工作,英语用不上,不必学。
但是,来不及了,已经高三了。
我自然没有考上大学,只上了个不起眼的大专。
能考上大专,也是我全力挣扎考上的。
别人的成人礼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的是,办了身份证。我妈对我说,“把你身份证拿好,丢了让别人捡去,干了什么事,我们还得受你连累。”
当时难过得说不出话。
不知道为什么难过,也不知道如何反驳。
多年后想起这事依然难过。
但知道如何反驳了,我应该说:“我去死,身份证直接注销,绝不会连累你们。”
大专时,爸妈在某小镇买了套房子。
一直以来,他们向我传达的观念都是家里很穷。
我心疼爸妈,最大程度地节省。
节省的过程中有许多辛酸,我都认为值得。
到头来,他们又买房子又全国各地游玩。
我才反应过来,经济情况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我出于为爸妈着想,抠自己,到头来发现都是假的。
一直骗我的人不是别人,是我爸妈。
像防贼一样地防我。
平心而论,我的爸妈对我真的谈不上宠爱。
宠爱是什么。
宠爱是,你在成长过程中需要什么,我提前为你想到,合理需要予以满足。
这是宠爱。
我属于被施舍。
施舍是什么。
施舍是,需求基本想不到。
提的要求不予理会,若坚持,就是不懂事。
任何东西,给什么,拿着就行了。
感谢我的父母,施舍了我那么多年。
我喜欢过一句话,“努力是为了摆脱生活给你什么、你就得拿着什么的卑微。”
现在发现不是生活给我什么,我就拿着什么。
是我的父母给我什么,我就拿着什么啊!
老师你以前说过,一个人和一切事物的关系都是他和父母亲关系的复制。
真的是这样。
太悲哀了。
我的爸爸前段时间对我说,有我的支持,他在小镇里住得很安心。不管我支不支持,他都会这样做,何必说这样的漂亮话。
每次和我商量,都是定了,过来通知我。
他管这叫商量。
我曾经听见一个妈妈说,“我家孩子将来去哪,我就把房子买在哪。”
我爸妈自己喜欢哪就买在哪。
到头来说要跟我商量,要征得我的同意。
我同意什么呢?
有什么可同意的,又有什么可不同意的。
没有同意与不同意的余地呀!
可能有人认为我不知足,“满足父母的需要也很好啊。”
我只为了比较亲子间的互动模式有多么不同。
哪些是真交流、真亲密。哪些让人无法说什么。
所幸的是,我现在已经学会淡淡地应付一句,“您客气了。”
而不是像以前一样高高兴兴地答应一声“好!”
以前的自己太傻了。
六岁时,我想象过家里捡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然后我把穿旧的鞋子和衣服接济给他。
现在明白这么想的意义了。
我回家读了你推荐的书。
小说中,主人公通过幻想出一个比自己小的家庭成员来排解自己被使唤的不美好感觉。
他幻想的比他小的角色是他用来使唤的人。
我,通过想象出一个定时定量赐予他不用东西的角色来排解自己被施舍的感觉。
潜意识真的是非常敏锐的东西。
我意识层面意识到被施舍已经39岁了。
而潜意识通过画面输出的信息在6岁时就已浮现。
施舍与被施舍,我爸爸把他的抚养者与他的关系,成功地复制到他和我之间。
当他成了抚养者,他做着施舍的事,虽然这非他本愿,他甚至没意识到。
意识到的人是我,在我将近四十岁的时候。
咨询师静静地听着,不打断滔滔不绝的老金。
他知道,老金说的越多,咨询就越治愈。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他们约定,下周同一时间再见。
(未完结)
作者的话:
看剧时,一集老金抱头坐在子君沙发上哭,哭得特别无助。
当时想,“他内心里的小男孩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不肯长大。要怎样的理解给到他,他才能长大。”
抱着这一想法,尝试写这篇小说,将近两年时间,写写停停,希望你喜欢。
焰蝶,觉得这意象非常美。
浴火重生、破茧蜕变、翩跹起舞,正合一个人的成长历程,就取来做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