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细妹子十九岁了,她由一个干瘪蜡黄,弱不禁风的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她身材高挑,像一株生长在黑土地上的红高粱,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虽然她皮肤被烈日烤得黧黑,细长的手指因在泥土地里摸索打滚儿纹路显得粗糙,但这丝毫不影响美感。她一年到头一身粗衣粗布,凹凸的身体却难以掩饰住地撑起布料。
这一年的雨季来得早。五月的天像个多愁善感的女子,时不时有泪花儿从天上坠落下来。陈秀言读师专了,除了爹娘,最开心的属细妹子了。小男人不仅读书好人也争气,从众多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顺利考取师专,也不枉细妹子背着粮袋辗转一路,给他送了这么多年的口粮。照这样下去,他要成为人们嘴里尊称的“先生”指日可待。但这些开心事儿并没有维持多久,家里就出事儿了。
公公老栋赶着牛车去坡里送粪,越过一道沟渠时,连人带车翻入沟内,车辕断了牛挣脱了缰绳,老栋一条腿却被架子车压在底下昏死过去。人被送去医所救治,但因着医疗条件有限无法实施手术,一条腿再也伸不直了。他就像一座竖立在半空遭风雨敲打多年的门楼,突然间倒塌,让这个家露出破败的一面。本就不富裕的家庭,越发穷困不堪。
一个阴雨的午后,陈秀言背着铺盖卷,深一脚浅一脚走回陈家沟。青蛙鼓着腮帮在水渠里鸣叫,蜻蜓抖动着沾满雨水的翅膀忽高忽低在路上飞。小男人蹬着一双黑布鞋,踩着稀巴烂的泥巴一路上走走停停。推开院门,细妹子正偏腿坐在自个屋的炕上纳鞋底,老栋则歪靠在主屋的炕沿上抽旱烟。
“咋这个时候就回了?暑期还没到哩!”细妹子撂了针线赶紧迎上去。陈秀言把铺盖卷甩在炕上,鞋也不脱,整个人斜斜地往炕上倒。他两手捂住脸颊,泪水顺着指缝流到下巴上。
老栋媳妇踢踏着鞋子跟了进来,看到儿子这般情形轻轻把屁股搭上炕沿。
“这书不读也罢!如今家里不比从前了,你爸下不了苦力,家里已经没钱供你了。”自打老栋摔了腿一蹶不振,除了抽烟喝酒,对下地做工那档子事儿完全失去兴趣。尽管家里吃糠咽菜,把省下的粮食卖掉换钱送去学校,但还是远远不够。
“哭个啥?你看咱村子那些不读书的人也不是没饿死?以后你就安心跟着细妹子下地去干活。老天饿不死瞎家雀!”老栋媳妇话音刚落,小男人哭得更凶了。晚上饭,小男人一口没吃就扎到炕上。看着他把头窝在枕头下颤抖着肩膀,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孤鹰,细妹子心里一阵难过。天空被云雾笼罩,黑漆漆的夜连一颗星子也看不到。这样的夜晚让人心头感到压抑。等到小男人沉沉睡去,细妹子轻轻掩上房门往正间里走。
“姨,俺想跟你商量个事儿!”老栋媳妇听到门响,披着一件破褂子走下炕来。
“如今上头管得不那么严了,俺想将咱的院子稍微改造一下,多养一些鸡。还有那个装柴草的窝棚,俺也想腾出来让俺叔在里面给支一座炕。”
“支炕做啥用?”老栋媳妇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点头答应了。如今家里已经这个惨景了,她又目不识丁,对细妹子的做法只有无条件信任。这几年,细妹子干的那些事,老栋媳妇在心底里不是没服过,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而今,这妮子如果能将家里光景往好里弄,就由她折腾吧!
细妹子第二日就在老栋八间院子里造开了。她也不知用了啥法子,让多日不下炕的老栋拄着拐棍儿出了屋门。她还将小男人拖下炕,责令他给自己打下手。由老栋指挥,小男人搬砖运石块儿,细妹子和泥垒墙吊线坠儿,三个人在院子里忙活开了。到了傍晚,一座简易的鸡舍有了雏形。周围,再用老栋媳妇去沟牙子上砍来的野树苗,扎成了一排篱笆,整个鸡舍有模有样地落成了。
几日来,细妹子家发生的事儿怎会瞒过村里人。大伙一齐涌到老栋家的院子里看热闹。尽管现在,家家户户都靠从鸡屁股里讨点家用,但像细妹子这样一次弄回近百只小鸡却没开先例。问题的关键是,人家细妹子弄回家的不是产蛋的母鸡,而是小公鸡,这事儿更有看头了。老栋家的院子平时搞得乱七八糟,空闲时大家也没觉得太宽阔,一旦被利用起来,才发现这场地真够大的。养个百八十只鸡绰绰有余。大家不禁由羡慕老栋家的房子,转嫁到羡慕他门里有个心灵手巧,脑子活络的细妹子了。几个妇女看到被安置到新支的土炕上活蹦乱跳的小鸡仔,悄悄问细妹子:怎就净捉回些小公鸡?这些公鸡仔吃得多长大了又不会下蛋。可人家细妹子笑而不答,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
晚上吃了饭,老栋、老栋媳妇和小男人也追问这个问题。细妹子收敛起笑容对他们说:“小母鸡长大到产蛋需要四个月,时间久收效慢,而小公鸡生长速度快,两三斤就可售卖,见钱快。”陈秀言看看细妹子心里还是有些犯迷。细妹子冲他一笑接着说:“及早将它们养大卖掉换成粮食,你就能回学校读书了。这个暑期,权当你给自己多放了一个月的假。”泪水,在小男人的眼窝里打转,他对这个小媳妇又多了一份好感。
自打鸡苗进了家门,细妹子更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她去河堤上开垦荒地,在荒地上撒苞谷种,计划着到了秋天给鸡收获更多口粮。老栋和媳妇商量,拿出家里所有积蓄,完全由细妹子支配。细妹子外出买苞谷和麸糠,就把给鸡喂食这事托付给老栋媳妇。她还交代隔三个钟头就要给它们喂一顿,每次进鸡舍还要脚踩生石灰进行消毒。还说,只有科学喂养,严格按照防疫制度进行操作,才能确保鸡少得病长得快。这些深奥的东西,尽管老栋和老栋媳妇听得云里雾里,还是去照做了。车把式刘掌柜听说这事儿,为了表示支持和祝贺,派人推着两袋子苞谷送到老栋家,还指名道姓说粮食是支援细妹子的。细妹子抬眼一瞅推车的人,有些目瞪口呆。这不是暴雨那天拉自己一把的小伙儿吗?
三个月后,细妹子通过刘掌柜介绍,向几家餐馆出售了一批三斤多重的小公鸡。那些小公鸡别看体重小,却抖动着红色的鸡冠,个个神气活现英姿飒爽。拿到钱的细妹子一颗心怦怦直跳,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激动。不,那是一种由劳动所得的快乐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