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暗了下来,操场上四支高高的灯发出白亮的光束,将学生面光的脸照得一清二楚,肉眼可见的飞尘在光域间凌波漫舞。
董洵从教官出列到班心情就看上去恙恙的,各班带至训练场地,他也没有直接开始训练,憋了一肚子话。
“你们这宿舍……“他咬着牙开口,“还是人住的吗?啊?我吃完饭不放心,去突击抽查了一下男生宿舍——晦气。”
他朝男生那三列指指点点,眉头骤然一皱,“跟猪窝一样。”
“噗嗤。”有人缺心眼地笑了声。
“还笑,怎么好意思笑的。宿舍也要进行评比的啊,到时候传出去,说七连的男人乱糟糟,直接丧失三年择偶权,吃亏的是你们这群臭男人,我反正七天之后拍屁股就走人了,你们还要生存的啊。席子歪的,蚊帐胡挂的,地上纸团的,毛巾歪七扭八的,还有个人,袜子,袜子还在床头,枕边,我去——”
“哈哈哈哈哈……”董洵跟着他们笑起来,委屈地扶着额头。
“一个一个宿舍地查过去,还要收拾好,我都快忙吐了,能不能好好练,犒劳一下我。”
“能,能……”
“好,信你们啊。全体都有——向右看——齐!”
下午的挽手法还是起到了一定作用,至少步调统一了,再来就是手部高度和频率,跟甩浪一样参差不一。
回到最初的定点定位,董洵又顺次调整他们的高度和标准度,一排一排地连贯走,抓了几个冒泡的同学,半开玩笑着亲身给他们纠正。
程宥作为第一排的早早就走到草坪上,开始站军姿,等后面的人个个走好。
听到董洵的声音,他莫名特别想回头,看看他光彩熠熠的神情,但他只能按耐着不自然的好奇,直视前方深隐流云的黑夜,偷偷活动一下膝盖,想象夜会不会茫然滴下雨水,淹没炽光里的蝇与埃。
休息的时候董洵教了正确的坐法,说是预演和结营仪式上要坐,要坐端正。
“左腿在右腿后,直接坐下来,双手顺势搭在膝盖上,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坐!”
这个动作基本都能完成,但原状起来就比较费劲。
“全体起立就怎么坐下的怎么起来,”他两腿支撑着很轻松地就恢复到直立,利落地靠腿,“这比较考验腿部肌肉,实在起不来的可以用手撑一下,但是坐下去的时候不许用手撑啊。”
有人起猛了差点往后仰摔,“不要逞强,摔瘸了就帅不起来了。”董洵拍拍那人的肩,程宥追随他的目光闭合,抬眼满是皎皎的月光。
休息期间, 董洵摘下帽子理了下头发,掏出手机搜歌词。
“教你们唱歌怎么样?”
“什么歌啊?”提到娱乐大家都来劲了。
“《团结就是力量》。”
手机里响起慷慨激昂的旋律,听惯了流行歌曲的孩子也不免为其铿锵所折服。
“我唱一句你们跟着唱啊。”说罢他终止播放,从丹田发力,浑厚的声音悠悠荡荡地游过铁网旁的香樟。
“团结就是力量……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五十号人音律不齐,感情倒是很充沛,也有人听不清楚歌词只哼旋律的。
程宥唱歌向来难听,明明音色清透幼亮,就是唱不出个成型的调。
董洵站在前面全听在耳朵里,忍到一段唱完,朝着程宥勾勾手指。
“你,出列。”
程宥懵里懵懂地和他面对面站着,底下同学也不懂他又要搞什么小把戏。
“我唱一句你唱一句啊。”
“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就是力量。”
其他人顿时明白为什么要把班长单独叫出来唱了,乐的笑倒一片。
程宥硬是磕磕绊绊唱完了一个片段,自己也觉得丢脸,咬住下唇憋笑,垂着眼睛观摩跑道上的小石砾。
董洵比他高了半个头,俯首注意到他柔软的耳垂满满溢上蕊色,心想着这孩子怎么那么容易变红,揉揉他薄薄的肩膀算安慰了。
“你这,内娱新晋男rapper啊。”
“那也是人大的rapper。”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没想到董洵听清楚了,拇指勾起了他军服上的肩带,“那是,人大的人上人,归队吧,好好练练音准。”
归队了程宥还感觉左肩上有宽厚的热量,熔到骨质里,麻遍颈部的神经。
没想到报数是放到一晚上的最后练,董洵让他们两两面对面互报,场面十分混乱,不少人看着对方地突然就笑起来说不出话了。
回想起下午的尴尬,陆许晴一直盯着鞋子,程宥对她没什么想法和态度,只希望她不要介意那些玩笑的流言就是了。
到他俩的时候,陆许晴第一声没放开,程宥跟着压得很低。
“声音高点!”
陆许晴越喊越高,程宥感觉被睽睽众目打量着的滋味不自在,更不想压女生的风头,没怎么认真喊。
董洵感觉程宥心情有点打结,猜测是不是因为下午的事,不知道怎么疏导他,本着逗他的意思张嘴就是一句没理没道的玩笑话:
“程宥你别让着人家女生啊。”
什么叫让着,这话说的。
程宥就差把郁闷写在脸上了,爆发地喊了一声响亮的“1”,挥泄了些许愤懑的怨气。
旁人还当班长是不好意思了,纷纷起哄,董洵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叫下一组继续。
找个机会跟他道个歉吧,程宥好像真不开心了,说上去比他大六岁怎么还一点分寸都把握不住。
就明早吧,道个歉。
借着月光,董洵不时瞥程宥的脸,比刚刚平静了些,淡如止水的眼中却圈圈光晕雾蒙蒙,不知茁生着什么情绪。
学校安排上写着九点四十开始洗漱,现在已经四十一了还在做总结,人眼可见学生的焦灼。程宥本来也担心着时间不够用,但在看到董洵背影的时候把休息抛在了脑后,做了个有些冲动的决定。
终于放人,各班都带得比较急,一班走到两排宿舍楼间,稍微整了下队又吩咐把宿舍收拾好,就叫了解散。
罗琦拉住程宥就要狂奔,程宥匆匆说了句他找教官有事,罗琦还没听清楚就收到一个让他先回去的手势。
人流拥挤,从他身边擦过,他目送过奔走的绿色,避在梧桐的碎影下,抬头看见苍凉的月色纳走了满天星,看见路尽的杏花团团簇簇,只点嫩瓣淹得仅显凄白,看见纷杂的世间飘着无数长脚的灵魂,但他眼花了,看不见董洵人在哪里。
刚想回去,把病怏怏的情绪藏在肚子里消化掉,就此作罢。
“程宥?”
“教官?”他止住回去的脚步,回头看见在迷绕烟雾里的董洵,惊讶,微微有些呛人。
“你怎么还不回宿舍啊,我们连队人都走光了。”他望着他直皱的鼻子,反手把烟掐了,见他嘴巴欲张又合的看上去有话说,便从明处走到那只梧桐的阴影下。
程宥支支吾吾突然不懂怎么开口了,看到四周还有人,还很吵闹,提了个小小的要求。
“能不能蹲下来说。”
蹲下来有安全感。
“……好。”董洵蹲下来,直视他亮的无辜的眼睛。
程宥瞥了一眼快燃尽的火星,在风丝中苟延残喘,橘红的星子闪烁着。
“就是,能不能别拿我和陆许晴开玩笑了。”
想想又补了句,“我不喜欢。”
说完他又觉得不妥当,教官也算长辈,怎么能用这么小我的理由来提意见。
但看到董洵动容的神色,他屏住了呼吸,代之颤动的心脏膨胀的轰鸣。
“就为这个?”董洵小心地询问,微微扬起眉毛。
“嗯。”
“行,不会再开玩笑了,和你道歉啊。”
树隙的透光恰巧打在他的脸上,比余烬暗了三分,却也甚是明明。
董洵伸出手想拍拍程宥的肩膀,在空中停留刹那,还是隔着军帽揉了揉他的头发。
程宥都不太记得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用蹲麻了的腿回到宿舍的,到宿舍他照了下镜子,帽子空心那块布深陷了下去,不复规则。
·
浴室里有两个花洒,程宥和罗琦一块洗的,洗的时候罗琦问他找教官说什么了。
程宥实话实说了,罗琦嗷了一声,想到自己也跟着起哄过。
“其实我们知道你和那女生肯定没啥,这不训练太无聊了嘛,没想到你反应会那么大,对不起哈。”
“没事儿了。”
等到心跳慢慢减下来,程宥在想也算为自己办了件大事,不然怎么那么兴奋。
他们分批洗完澡洗完衣服,叶佳文说在门厅的电子屏上看见显示明天有中雨,怕一大早就下雨衣服不得干,干脆就都拿个脸盆放在地上接水,衣服挂在上铺的围栏上,二十度的空调吹一晚上准能干。
程宥顶着个湿漉漉的脑袋就睡觉了,睡前仔细地把宿舍守则看了一遍,直到熄灯,一片沉寂的黑。
时间比想象中的宽裕,抓点紧完全来得及,看来再着急点能挤出时间写日记,程宥暗自想。
不过他怎么也睡不着,可能是平时熬夜熬惯了,他就仔细回想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把自己脑细胞想光了,最后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董洵好像比他看上去人还要好,好说话。
·
教官宿舍里,董洵坐在床上写教案。
虽然他们放在古代是个武将,但出来教人都要有个计划,教什么,怎么教,怎么改进等等。
平时写字不多,字迹只能说是工整,也没桌子没椅子,他就枕在腿上写。
八班教官老乔看他那么认真,调侃了一番。
“小洵,你这个奔头,是冲着第一去的啊。”
董洵笑笑,不可置否。
老乔晾了晾军服,嘴上闲着跟董洵讲班上那些刺头,讲的两人很有共鸣。
“我们班有个叫程宥的,”董洵躺在床上,涣散地盯着某处黑点,斟酌着语言,“成绩好,相貌好,性格也挺不错的,以后应该蛮有出息的。”
“哦,有点印象,气质也可以,考不考虑选他当标兵?”
“……”董洵想到什么,摇了摇头,“还没教踢正步呢,不懂行不行,再说吧。”
没聊几句,就睡了。
董洵睡得倒是挺香,程宥早上四点就醒了,一个睡眠浅的室友被他起身上厕所的动静弄醒了,告诉他时间让他再睡会。
程宥也想,可是浑身都有力,根本睡不着,只能看着窗帘外淡淡的晨光干等到闹钟响。
这次走之前六个人都把各自负责的区域仔细检查看一遍,昨天关不上的电风扇换了个方向也就关上了,挑不出什么毛病。
集合报了下各班昨天的分数,七连和其他三个班并列第一,董洵悄悄舞了几下,程宥看见他得瑟的笑容和清早的杏花一样明媚。
晨训开了个正步的头,单腿定住直打颤,董洵为了鼓励他们还站在前排一起定位,程宥闷出了一前额的汗,低着头用表情在坚持。
熬到吃早饭,他也没什么胃口,就要了一碗紫薯粥。
董洵看见了,去吃饭的时候多拿了几个绿茶饼,休息的时候掏出那个塑料袋。
“谁早上就吃了一碗粥的?过来拿。”
有几个女生在朋友的半推半就下去领了,罗琦也给程宥眼神示意,程宥口型说着算了算了。
“你吃了没?”董洵问他。
程宥没想到他注意到了,未知的暖意在董洵的直视下扰乱着他的心率,他没有推辞就收下了,指尖差点碰到那双有些薄茧的手,就差一点点亢奋的引力。吃了一口,还是热的,糯糯的很甜。
·
齐步走让一排排定格,程宥总下意识地把齐步走最后一个拍子当成踢腿。董洵想了个大招来制他:
“谁再踢错就献唱一首啊。”
程宥回头和他对视,董洵两根手指锁住他的目光,意思是我故意的。
以为有点紧张度,他不会再出错了,没想到程宥老毛病不改,半条腿已经踢上去了,想快速收回来,早就被大家看到了。
“唱歌!唱歌!唱歌!”
程宥依稀记得自己上小学和初中都接近是透明人,没想到高中生活还没正式开始呢,就遇上这么一个喜欢闹腾的教官。
人各有命,全当磨砺。
他站在董洵身旁,想不出要唱什么,想来想去想到董洵的肩膀离他的脸颊好近,身上的热度也无限放大占领他的感官。
下面催的等不及了,董洵也不想让他多为难,指了指自己。
“你偷偷唱给我听,这事就过去了,好不好?”
“切——”众人不满,董洵笑着挥挥手,期待地看向程宥。
“好……好。”他措手不及,脑海里急速搜索。
董洵歪着头贴向他,程宥突然感觉呼吸不太顺畅,犹豫着仰头凑到他耳边,还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嘴,心脏猛跳了一下,快要冲出口。
气息痒痒地攀附在耳郭,一字一句是那样清晰:
“原……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原来我们和爱情曾经靠的那么近,那为我对抗世界的决定,那为我淋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