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渔港的礁石,就被一层薄雾筛成了碎金,碎金落在滩涂的泥地上,像撒了把没磨亮的铜屑。我蹲在“海滨三号”的船舷边,指尖抠着裂缝里的沙粒,沙粒顺着指缝往下漏,像在数着什么。突然摸到张硬纸——是张褪色的船票,边角卷得像片被浪泡透的枯叶,票面上的“海滨——渔港”早已被海水泡成了淡蓝,只剩红章的一角还透着点胭脂色,像滴没干的血,在晨光里泛着倔强的亮。
船票背面画着个小小的锚,铅笔的痕迹被海水泡得发蓝,锚尖的地方被反复涂抹,黑得发亮,锚链的线条歪歪扭扭,却倔强地绕了三圈,每圈的末端都画着个小太阳,像给链条系了个结。这是阿秀的笔迹,她总爱在船票背面画锚,说这样船就不会迷路,连票根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我把船票夹进诗集,纸页间的蓝布片突然动了动,像被风掀起来的衣角,露出底下压着的半片贝壳,贝壳的凹处盛着点露水,映着刚升起的太阳,像颗藏在书里的星,眨了眨就没了。
老头背着工具箱往修表铺走,枣木拐杖在滩涂的泥里陷得很深,每拔出来都带着“啵”的声响,像从大地深处吸出的叹息。他的蓝布衫下摆沾着铜屑,是昨晚修座钟时蹭的,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钻。“今天要去给灯塔换钟摆,”他回头指了指远处的灯塔,塔身的白漆被海风剥得像幅抽象画,露出底下的红砖,像老人胳膊上暴起的青筋,“老王说那钟摆晃得厉害,像颗没长稳的心,得换个沉点的,才能镇住浪。”
工具箱的锁扣没扣紧,露出半截新锚链,是用废弃渔船的铁链熔的,链环上还留着锈迹,像老人手上的老年斑,一圈圈绕着。“阿秀总说,锚是船的根,”老头用拐杖敲了敲链环,发出“当啷”的响,在雾里荡开很远,“就算船身烂了,锚也得扎在泥里,等着哪天船修好了,还能跟着走。她十三岁那年,在‘海滨五号’的船底捡了个断锚,非要用它给落地钟做摆锤,说‘钟摆有了锚的沉,时间就不会漂走了’。”
路过邮局时,老太太正蹲在门口的青石板上数信封,竹篮里的信件堆得像座小塔,大多贴着贝壳邮票——这是海滨镇独有的规矩,寄往外地的信都用贝壳当邮票,说贝壳能带着海的味道,让收信人拆信时,就像听见了浪的声音。她捡起封信,信封上画着个小小的座钟,钟摆下面写着“请转阿秀”,笔迹和李师傅的很像,起笔时带着点顿,像敲钟的锤子。邮票是片月牙贝,贝肉的痕迹还留在壳上,像层薄薄的纱,对着光看能看见细密的纹路,像没写满的地址。
“这是今早潮退时冲上岸的,”老太太把信递给我,信封的封口沾着海藻,绿得发暗,像块陈年的斑,“地址写的是‘海滨供销社’,邮戳是城里的,盖着‘城南区邮政局’,日期是昨天的——你说奇不奇,十年了,还有人给阿秀寄信。说不定……说不定李师傅还在找她。”
信封里装着张照片,塑封的边缘已经开裂,像道没长好的伤口,里面的年轻人穿着蓝色工装,站在钟表厂的门口,身后的墙上挂着“欢迎新学徒”的红绸,绸子的边角被风吹得像团火,烧得很旺。照片上的人眉眼带笑,手里举着块刚组装好的机芯,阳光下闪着银亮的光。照片背面写着:“阿秀,这是十年前的我,那天你该站在这里的。”字迹的末端画着个锚,和船票背面的锚一模一样,只是线条更稳,像颗扎进泥里的根,再大的浪也冲不走。
修表铺的落地钟突然“当”地响了,震得窗台上的玻璃罐嗡嗡响,里面的羽毛飘了起来,像群刚睡醒的鸟,在罐子里打着旋。老头正在给钟摆系新链子,铜链在他手里晃得像条活蛇,链环扣在一起时发出“咔嗒”的响,像在数着什么。“这链是用‘海滨五号’的锚链改的,”他的手指在链环上摩挲,那里有个小小的刻痕,是阿秀当年用刻刀划的太阳,边角被磨得发亮,“沉得很,够镇住这钟了,以后不会再慢了。以前慢,是在等;现在准了,是知道她在往家走。”
钟摆挂上的瞬间,阳光刚好穿过钟面的玻璃,在墙上投下道光斑,像块流动的金。光斑里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跳,像滩涂上的弹涂鱼,蹦得欢实,有的跳得高,有的落得低,却都踩着钟摆的节奏。“你看,”老头指着光斑里的影子,突然笑了,皱纹里盛着晨光,“阿秀的太阳在里面呢,跟着钟摆一起晃,像在跟我们打招呼,说‘我回来了’。”
张叔背着新织的渔网走过,渔网是用新的尼龙线编的,蓝得发亮,像片没被污染的海。网眼里缠着片新的蓝布,是城里来的美院姑娘送的,布面上印着亮闪闪的银浪花,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像撒了把碎钻。“这布结实,”他把蓝布系在渔网的绳头,打了个渔民特有的结,又牢又好看,“姑娘说,要让渔网也记得阿秀,以后捞上来的鱼,都带着点诗的味道。她还说,要把阿秀的故事画成绘本,让城里的孩子都知道,海边有个爱写诗的姑娘,她的船票会画锚。”
渔网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展翅的鸟,蓝布在网眼里晃,像颗跳动的心脏,银浪花随着晃动闪着光,像在眨眼睛。我突然想起阿秀的诗:“渔网是海的诗集/每个网眼都住着句没说出口的话”,原来有些句子会自己长大,在不同的网眼里开出新的花,带着新的香,却还留着原来的甜。
午后的潮水退得很远,滩涂上露出片新的泥地,软得像块没凝固的豆腐,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脚印,有白鹭的,像串省略号;有弹涂鱼的,像些歪歪扭扭的逗号;还有几个小小的鞋印,像孩子留下的,鞋跟处有个小小的太阳图案,和阿秀的发卡上的一样。我跟着脚印往深处走,在块礁石后面发现个铁皮盒,盒盖的锁已经锈死,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秀”字,笔画里还嵌着沙粒,像颗没长好的痣。
打开盒子的瞬间,阳光突然涌了进来,里面的船票像群白蝴蝶,哗啦啦飞了一地——有十几张,每张背面都画着锚,有的锚链绕了三圈,有的绕了五圈,最底下那张的锚链上,挂着半片红色的发卡,塑料的边缘已经发脆,却依然红得发亮,和张叔说的那片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艳,像朵新开的花,在泥地上泛着光。
老头蹲下来捡船票,手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却把每张都捋得平平整整,用袖口擦去上面的泥,动作轻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这是她攒的,”他指着锚链的圈数,眼里突然有了光,像落了星,“三圈是去渔港,五圈是去城里,她总说要攒够一百张,就能换艘新船,船名叫‘阿秀的诗’,船舷上要刻满贝壳,风一吹,整首诗都能飘起来。”
我把新发现的船票和诗集里的那张拼在一起,突然发现所有的锚链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指向灯塔。而灯塔的影子在潮水里晃,像个巨大的笔尖,正在滩涂上写着什么,浪花退去的地方,留下片亮晶晶的盐,像未干的墨,把“锚”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条没尽头的路。
傍晚给灯塔换钟摆时,老头把阿秀的船票一张张贴在钟座的缝隙里,用胶水粘得很牢,说:“让它们替她听钟摆的响,”他的声音被海风吹得发飘,像片羽毛在飞,“以后这钟走一步,就当她往家走了一步,走十年,总能走到的。就算走不到,这些船票也能记得路,告诉她我们在等。”
新钟摆晃起来的瞬间,远处的渔船突然响起了汽笛,“呜——”的一声,像句被憋了十年的叹息,在海面上荡开,撞在灯塔上,又弹回来,裹着钟摆的“滴答”声,像场迟到的拥抱。我看见供销社的屋檐下,贝壳风铃和蓝布包一起在晃,落地钟的滴答混着海浪的拍岸声,像首新谱的歌,里面有阿秀的笔迹,有李师傅的照片,有所有未说出口的约定,唱得很轻,却很稳。
往回走时,滩涂的泥里突然钻出只小蟹,青灰色的壳上沾着沙粒,举着螯钳住了我的裤脚,螯上还挂着片船票的碎片,上面的“港”字只剩个三点水,像滴正在往下掉的泪。我把碎片放进铁皮盒,听见里面的船票在响,像群雀跃的心跳,和钟摆的回声、海浪的呼吸,在暮色里织成张网,把整个海滨镇都裹了进去,温暖而安宁,像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子,再也不会迷路。
诗集的最后一页,我画了个新的锚,锚链绕了十圈,每圈都缠着片蓝布,下面写着:“所有迷路的船票/终会在潮水里找到锚/就像所有未完成的诗/都会在时光里长出新的韵脚”。笔尖划过纸页的声响,像锚链扎进泥里的闷响,沉稳而坚定,带着新生的力量,在暮色里轻轻回响,像句刚说出口的“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