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意:我归故山,本以为能够在露桥吹笛、月榭闻箫,(回家后才发现),已经屋子满灰,蜘蛛成网,每天看着就凄凉,只是增加了词语华丽的文辞。所以没有等候你的船只,我就赶到杭州了。到了西湖之湄,知道先生还滞留在故里。又因为横云山幽静奇美,不下赤城山脉,而我恰有隐居之心,(于是住了进来)。没有想到一进山,为旧病所纠缠,至今疲顿信。近来听说先生已经回杭州,感谢你立即告知我。此山之美景,除了炼药炉子,读经竹榻以外,就是松树刮来的风和栽满桂树的小山川。如果能得到你的规谏,那就是情景都好了,如曹操读陈琳的檄(可以疗疾),也不是不可能。病中草草而就,不再一一说明。
细绎此书,或是汪然明有书信告知河东君有事将要来横云,至于何事,对比如此美景,事或者将谐,当是牧斋答应一见也?此时先生以为“赤城”乃指期盼卧子一晤。观书中意见,或是已经与卧子相见,对于河东君所要商议之事,必有所建议,并且颇合河东君之意。故而河东君回复然明,虽在病中,而意志昂扬也,以为然明之访可以疗疾,既是诙谐,亦是自信。与前几通惶惶不可终日之心态,完全是两个状态。所以,此当是河东君打定主意了——与钱牧斋成其好事。
《尺牍》第二九通云:(胡引:弟抱疴禾城,已缠月纪。及归山阁,几至弥留。不意太山有生肌之赐,贾鵩空颂劳之辞。今虽华鬘少除,而尼连未浴。)邈邈之怀,未卜清薖。何期明河,又读鳞间耶?弟即日观涛广陵,聆音震泽。先生又以尚禽之事未毕,既不能晤之晚香,或当期之仙舫也。某公作用,亦大异赌墅风流矣。将来湖湄鳜鱼如丝,林叶正赪。其为延结,何可言喻。
先生以为是书是河东君去西湖与然明相会晤,听从其意以来观涛,此处之涛,或已至八月,钱塘江水,汹涌而来:寅恪案:《欧阳永叔居士集一五秋声赋》云“明河在天”、“夷则为七月之律”。今河东君此书云“何期明河,又读鳞间耶?”是此书作于崇祯十三年七月间。“观涛广陵,聆音震泽”当是访觅名流,择婿人海之意,而非真欲有所游览也,否则与下文“不能晤之晚香,或当期之仙舫”之语意义不贯。“仙舫”谓“不系园”之类,即指杭州,乃然明所居之地。“晚香”谓“佘山”,即指松江,乃河东所居地。此札之意谓然明既以家事不能来松江相访,则己身将往杭州相会,其时间当在深秋,即鱼肉白、林叶红之候也。然明书中必又言及谢三宾对于河东君有何不利之言行。此类言行今虽难考悉,但据全谢山所述象三“晚年求用于新朝,欲以贿杀六狂生,不克,竟杀五君子以为进取之路”等事推之,其人之阴险可知。然则河东君此时既为象山所恨,处境颇危,若非托身一甚有地位之人如牧斋者,恐象三尚不肯便尔罢休。观河东君此札,其急于求得归宿之所,情见乎辞者,殆亦与此有关欤?“某公作用,亦大异财墅风流矣”之语自是用《晋书七九谢安传》,世人共知,不待征引。所可笑者,牧斋为象三父一爵母周氏所作合葬墓志铭有“其先晋太傅”及“谢自太傅,家于东中”等语。夫吾国旧日妄攀前代名贤,冒认宗祖、矜夸华冑之陋习,如杜少陵《丹青引》中“将军魏武之子孙”之例者,何可胜数,亦无须辨驳。象三于此本不足怪,但其人与河东君虽有特殊关系,幸后来野心终不得逞,否则《东山酬和集》之编刊将不属于牧斋,转属于象三,而象三可谓承家法祖之孝子顺孙矣。至若河东君骂其“大异赌墅风流”,意谓象三为安石之不肖裔孙,固甚确切痛快,殊不知傥象三果能效法其远祖者,恐未必真河东君之所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