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虎年狼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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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这天早上,就在大槐镇上的几位有威望的长者决定取消今年的祭槐祭祖活动,口信传到何守田家,何守田送走传信的刘老六之后回到院子,刚要进堂屋的时候,日军小队长河野秋男中尉在王翻译官的陪伴下,来到他家院子里。看见他们,何守田不禁心中一阵莫名的颤栗,他哆嗦一下,连忙止住进屋的步子,转回身体,向他们做出一脸佯笑,向河野秋男点一下头,说了一声,嘿嘿,太君……太君您有何贵干?就听河野秋男小队长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道,这个门楼的,要拆掉拆掉的,你的明白?河野秋男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戴着洁白手套的右手指一指西院的大门楼。紧接着就听王翻译官向何守田说道,何老先生,太君的意思是,你家西院的门楼通道太窄太窄了,过几天县城中队指挥部的长官要来这里,到时候摩托车进出太不方便了,必须拆掉!何守田听了王翻译官的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眼睛,看看王翻译官的脸,再看看河野小队长的脸,着急地问道,这……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这不行,这不行。河野秋男小队长似乎听懂了何守田的话,口气生硬地说道,不行的不行,不行的不行,要快快的,快快的,拆掉拆掉的!接着,河野秋男就用日本话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通,末了,还伸出三个手指朝何守田比划一番。就听王翻译官对何守田说道,河野太君的意思是说,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立即拆掉,不然的话,会妨碍日军军务的,那样问题就严重了。何守田见这河野秋男小队长已经下了决心,但他仍不甘心拆掉那老辈人留下的门楼,他再清楚不过,不拆门楼是他们何家的祖训。他爷爷在世的时候,无数次对他爹和他咛嘱过,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无论遇有什么情况,都不得改动大门楼。他爹在他爷爷去世之后,也好几次对他说起过,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无论遇有什么情况,都不得改动大门楼。可是,现在,这日本人竟然提出了这样一个他不能接受的问题。这真令他犯难。

河野秋男的一双眼睛已经不再露着和善,而是闪着凶光。何守田不敢再直视它们。何守田内心又恨又怕,但他却敢怒不敢言,只好忍气吞声。在沉默了稍一会儿之后,他还试图再做最后的努力。只见他使劲做出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那位翻译官说道,王翻译官您跟太君美言几句,能不能让太君改变决定,咱们拆掉两间南屋,而留住门楼呢?就见那位王翻译官对着河野秋男叽哩哇啦叽哩哇啦说了一通,河野秋男摇摇头,同样叽哩哇啦叽哩哇啦又对王翻译官说了一通,从那表情和语气就能够判断出那个狗日的河野没有答应。

王翻译官回过头来对何守田说,何老先生,河野太君说了,南屋不能拆,南屋里住着三个士兵,还有军粮。何守田就又向王翻译官问道,那么,将西屋拆掉行不行呢?王翻译官摇摇头,说道,怕是不行,那西屋现在临时用作枪械弹药房,过几天皇军的中队指挥部要从县城搬到这大槐镇上来,据说,是有女眷要住,那西院的西屋可是给日侨女眷留着的。何守田还想说什么,就听河野秋男像是不耐烦地对王翻译官叽哩哇啦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通,听那说话的语气,看那说话的表情,就能猜出那河野秋男说的话不像是好话。就听王翻译官稍稍停顿一下之后,向何守田翻译道,何老先生,河野太君不高兴了,他说,少啰嗦,少啰嗦,若是再啰嗦,妨碍了军务,破坏了日中亲善东亚共荣,那就不仅要拆你家的门楼,还要拆你的脑袋……拆你的脑袋你懂不懂?就是把你的脑袋从你的脖子上拆下来,挪个地方住,知道吗?这是河野太君的原话,何老先生,看来,你家这老宅的门楼是非拆不行了,你可千万别跟他们日本人拗劲儿呀!

何守田还不死心,他听到了王翻译官嘴里说出的“日中亲善东亚共荣”几个字之后,突然想起来日本人刚刚开进这镇上,他第一次见到河野秋男小队长时,也听到过这几个字,那时候河野秋男小队长说这话时的态度和语气,是多么的谦虚多么的和蔼,当时他真的对那几个字有些信以为真,可是,仅仅过了一个半月的时间,他就真的领教过这种“日中亲善东亚共荣”是怎么回事了。现在,他再听到这话时,真想朝那狗日的骂娘,但是,他不敢。那个河野秋男身上有刀有枪,要是惹恼了那畜牲,说不定自己的脑袋还真的从脖子上被拆下来,挪个地方住。他恨,也只是偷偷在心里骂了一句:“放你娘的狗臭屁!”却在嘴上向着那个河野秋男小队长喊了一声“太君”,后面的话还没有说下去,就见那河野秋男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从鼻孔里“哼”一声,朝王翻译官一挥手,转身走了,那王翻译官紧随着走了出去,撇下何守田愣在院子里,半天没动弹。

晌午时分,何陈氏做好了饭端到了堂屋里,何守田却对着那饭菜发呆。等二少爷何梦俭从学堂放学回来,他才发话要二少爷再回学堂喊来大少爷何梦勤,要梦俭对梦勤说回家有要事商量。二少爷梦俭听话地快速跑出院子,不一会儿就与大少爷梦勤一同回来家里。

何梦勤、何梦俭兄弟俩刚刚在餐桌前坐定,何守田就对他们俩说道,今天河野秋男和翻译官王先生来过咱家了,说限定三天之内拆掉咱家老院的门楼,我没有答应,他们像是要来硬的,待会儿你娘过来之后咱们商量商量,看看这事怎么办?何守田把上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细说了一遍。他说完了,末了又说道,他娘的,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是觉得有些晦气……我梦见狗肉店的“狗肉刘”喊我去他店里喝茶水,先是被他家门口的打狗棍绊了一跤,紧接着就被他刚刚买来的一只公狗冲上身来咬了一口,被我顺手捡起那根打狗棍狠狠打了它一棍子,它还不死气,竟然像人一样立起身子,用两只前爪抓挠我,还张开大口想咬我的鼻子,我扔下打狗棍子扔撒腿就跑,它竟然一个劲儿在我身后追,我拼命地往前跑,它飞快地在后面追,就这么样我被它追了一夜,最后被它追到一个断崖上,我无路可逃,便闭上眼睛纵身跳了下去,这一摔一吓,就醒来了……过去听老人们说起过,梦见被狗咬会受气,果然一大早被那东洋鬼子上门找茬儿,让我吃了一顿窝囊气,他妈的!何梦勤、何梦俭兄弟二人听着,一直没插话。这当儿何陈氏也来到餐桌旁坐下来,她在一阵稍稍沉默之后,叹息一声,说道,要不,就把那门楼拆了吧,省得那帮畜牲再来找茬儿,他们可是什么事情也干得出来的啊。

可是……可是……何守田欲言又止,他想说那是祖训,他的爷爷和爹爹都对他讲过,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无论遇有什么情况,都不得改动大门楼。可是,他这祖训早已对两个儿子说过无数次了,以致于这所谓的祖训都让他们听烦了。从前,何守田每每说起这门楼的事,兄弟二人往往都是当作故事听,有时还问这问那,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后来,当他们再听父亲讲这事时,就听得有些絮烦了,无论是何梦勤还是何梦俭,他们都觉得父亲说起他们家门楼的事像是在唠叨别人家的事一样,索然无味。可是,今天听到他们老宅的门楼真的要拆掉了,而且是要被日本人逼着拆的时候,他们觉得心里无比沉重,甚至有些心痛,且心痛得有些愤恨。

狗日的东洋鬼子!沉默良久之后的何梦勤突然开口,先是骂了一句,然后用埋怨的口气说道,他们……他们终于骑到我们的脖子上屙屎,欺负到头上了,当初……哦,去年……去年我要去延安,你们不同意,今年开春,我要参加“老八”到山里扛枪,你们硬是把我追回来,你们……你们追我回来干什么?追我回来跟你们一起受这窝囊气啊?嗯?我要是当了“老八”或者“老八”的游击队,我非一枪一个送他们回老家不可。听大哥这么说,梦俭也说道,不用说不让参加“老八”,我想参加“老国”的队伍,咱爹都不让,刚过了年的时候,当时的公安局长张天佑招兵买马,我已经报上名了,咱爹死活不肯让我去,说我还小,扛不动大枪,可是,人家前街西头的霍守马家的霍梦镰……就是霍二愣子,他比我还小几个月呢,人家怎么能去,我就不能去?听说现在给张天佑当勤务兵,现在张天佑可是国民政府的县长了啊,听说,听说那霍二愣子都背上匣子枪了,不像我,还在念书……

何守田不等小儿子何梦俭把话说完,连忙朝着他摆摆手,说道,你……你们尽说些无用的,让你们参加了“老八”和“老国”就能保住咱这门楼子?我看要是指望着他们啊,恐怕黄瓜菜都凉了,指望不得,都指望不得呀,你们看看吧,日本人一来,他们只知道跑,从小的方面讲,今年春节前,日本人一来到咱县城,县长跑了,公安局长跑了,跑到咱这里来了,可是一想,他们这还不是跟那些大官儿学的?日本人一到济南,省政府主席韩复榘跑了,他还是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呢,还有,日本人还没有杀进南京,他老蒋先跑了……你们说说,谁能指望啊?

听他们爷仨儿越扯越远,何陈氏这时候说话了,她说,你们先别谈论那些国家大事,先说说咱家这门楼子如何才能保住,依我看啊,咱这大门楼子要是能保住更好,要是保不住啊,干脆不保,免得到时候弄得门楼子保不住,人也不安顿。何守田说道,可是,可是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也对不起祖上的训诫呀,这门楼子一拆,风水一倒,我祖上几代苦心经营的家业就保不住了呀!何守田说着说着,竟然悲切地哭了起来,而且哭着哭着竟然大嚎一声,晕厥过去。慌得何陈氏连忙上前掐人中、捋胸膛,一边手忙脚乱地折腾着,一边吩咐何梦勤快去药店喊卢守成。何梦勤答应一声飞也似的跑了出去,到药店去请懂医知药的卢守成去了。

不一会儿,卢守成就提一个药箱子紧随着何梦勤来到何家的堂屋里,而这时候,何守田在何陈氏和何梦俭母子的掐捏和捶捋下很快苏醒过来,已经坐在太师椅上了。卢守成在何守田对面的一个圆凳上坐下来,把了一下何守田的脉,说了声没事,稍稍休息一下就会好的,何陈氏就有些着急地问着,要不要开副药吃?卢守成就说,不用不用,这何老兄一时急躁,气血攻心所致,只要歇几天,稍安勿躁,很快就会康复,但是切记一点,千万别急、别气,遇事平心静气,保准不出大毛病,嫂夫人放心即是。脸色已经恢复正常的何守田也说道,就是,没事,没事,我就是一生气一着急,一口气没上来,憋了一下子,没有想到就这么轻巧地摸了一下阎王爷的鼻子,哈哈,哈哈……就摸了一下,又回来了,又回来了,哈哈,哈哈……

何守田说着,到末了竟然说笑起来。但是,一屋子人,却是除了他自己笑之外,别人都笑不起来。这时,就听卢守成说道,在来这里的路上来,梦勤都跟我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已经略知一二,守田兄啊,有句俗话说得好呀,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与人比起来,钱啊,地啊,还有金银财宝,统统都是次要的,统统都是次要的呀,你老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梦勤、梦俭两位少爷都还没有成人,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所以,这东洋鬼子……哦,这日本人要着拆掉这大门楼,咱们拆掉就是,和他们这些畜牲拗什么劲儿?没看到吗,守田兄,这国都破了,家还能保得全吗?

何梦勤非常赞同地接着卢守成的话,对何守田说道,爹,我卢伯说得对啊,这国都破了,家还能保得全吗?家都难保了,一道破旧的门楼矗在那里和不矗在那里,又有什么不一样的?何守田听着,不住地点着头,最后说道,好了,你们说得对,你们别再费口舌了,我答应那帮畜牲,三天之内拆了那门楼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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