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晚上,卢守成在家人和药店伙计们默默的目送下,赶着装了两麻袋银元的驴车,神情庄重地离开镇子,向镇子西边山脚下那一片松林慢慢走着。他这时候真有一种赴死的悲壮感。他临行前的最后时刻里,他要妻子卢刘氏温了一壶烧酒,他将那烧酒倒进一个大白碗里,一仰头,咕噜咕噜几口便喝了下去。他对妻子卢刘氏说晚上天冷,他喝碗烧酒是为了御寒。其实,他喝下这碗酒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壮胆。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在妻子为他温酒的时候偷偷在怀里揣了一把菜刀,如果那绑匪真的像他担心的那样,儿子梦飞已经被绑匪下了毒手,那么,他就与绑匪拼命。他喝光那碗热酒,拿起鞭子坐上驴车,回头对妻子卢刘氏和三女儿卢梦鸽叮嘱说,如果他回不来了,让她们母女变卖家产,远走他乡,离开这大槐镇,永远不要再回来。一句话说得妻女二人当场落泪,他却倔强地转过头去,“啪”地打一个响鞭,再喊上一声“驾”,赶着驴车上路了。
通往岭顶的四五里长的山路,卢守成再熟悉不过了,他还在两三岁的时候,就被父亲背在背上,翻过这道松树岭,到沂山山里的村庄和集市上采购草药。从那至今,差不多有六十年了,他究竟走过多少次?他记不清楚,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记过。他记得小时候他的父亲常常在他问着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自己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父亲总是回答说,你呀,多过几个坎,多摔几个跟头,你就长大了,你就敢走夜路,敢独自闯荡了。从小到这,六十年一晃过去,无论是幼时还是童年还是少年抑或是青年的卢守成,一次次走这条山路的情景却历历在心,清晰如昨。六十多岁了,他以为他在经过了人生旅途的许多坎坷之后,他就长大了,成熟了,可是,没有想到,在他以为他不仅长大而且成熟了的时候,他又要经历一道坎,这道坎,他是过得去,还是过不去,他自己心里真的没有底。曾经熟识的山路已经变为凶途,他没有退路,必须坦然面对,至多,不就是一个死嘛,事到如此,死又有何可怕,何况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这么一想,卢守成竟然觉得心里释然了许多,他心情不再沉重,身上也似乎一下子来了力气。他长舒一口气,再一次朝那毛驴“啪”地抽一个响鞭,嘴里跟上一声“驾”,赶着驴车向前奔去。
卢守成赶着驴车,很快到了松树岭顶,他看到了路旁不远处的那个看林的土坯草房了,他故意高喊一声“驾”,再“啪”一声用力甩一个响鞭,紧赶几步,然后再喊一声“吁”,驴车戛然停下。卢守成跳下驴车,手牵着缰绳,转身向那个护林房望着,他镇静一下自己的心情,深深地呼吸一口气,然后就朝那护林房喊道,那边屋子里的好汉,快出来吧,你要的东西我一分不缺,全带来了啊!
奇怪,却没有人呼应。卢守成再度提高嗓门,重新喊叫一遍,那边屋子里的好汉,快出来吧,你要的东西我一分不缺,全带来了啊!
可是,还是没有回应。
卢守成有些慌了,不过,慌过那么一瞬时之后,却很快又恢复了镇静,因为他看到了在那屋后面藏着的一匹马子露出了一条尾巴和半个屁股。他心里有底了,于是不再心慌。差不多是在卢守成看到那一匹马的尾巴和屁股的同时,就见月光下面,从那个护林屋子里走出一个蒙面人,那蒙面人手持着一支驳壳枪,朝卢守成这边走近两步,然后高声问道,路上的赶车人可是卢老板?卢守成大声回答一声,正是。卢守成答过之后,觉得对方声音好生耳熟,他内心里更加坚定了他此前的猜想。
这时候,只见那蒙面人朝黑洞洞的屋里一挥手,紧接着就见又一个同样手持着驳壳枪的蒙面人押着一个五花大绑且被蒙了眼睛的人走出来。卢守成一眼就认出,那个被五花大绑且被蒙了头的人的身材走姿正是他的儿子卢梦飞。卢守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许多。他先是长长地舒一口气,然后朝第一个蒙面人喊一声,好汉,过来验货吧!
那蒙面人就对卢守成喊道,好吧,还请卢老板后退十步,一,二,三……八,九,十,停!
卢守成紧随着那蒙面人的口令,退到了距离驴车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就见那个蒙面人走近驴车,非常麻利地解开了一条麻袋的绳扣,伸手朝里面摸一摸,然后重新扎好,又同样解开另一条麻袋,伸手摸过之后重新扎好,然后麻利地朝身后一挥手,道一声“放人”,就见另一个蒙面人解下了被五花大绑的卢梦飞头上的蒙面黑布,说一声快过去,别回头,回头就打死你!这时候,月光下面,那仍然被五花大绑着的卢梦飞快步跑到了卢守成的跟前。卢守成在月光下面端详着儿子的脸,见儿子完好无损,这才紧紧拥抱了一下儿子。
就在卢守成端详着儿子的脸的当儿,那两个蒙面人已经从那座护林房的后面牵出两匹马子,将那两麻袋银元抬到了马背上。
两个蒙面人跨上马准备离去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卢守成朝那个领头的蒙面人大喊一声——
冯烂蛋子!
只见那个领头的蒙面人哆嗦一下,竟然一下子从马上滚了下来。
卢守成朝那个滚下马来的蒙面人继续大声地喊着——
冯烂蛋子,你个忘恩负义的畜牲,竟然搞到老子的头上,你听着,那一年你受了伤,在我的药铺里治了一个多月,我要你一分钱了吗?我念你没钱,让你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还我,你走的时候对着我下跪磕头,口口声声将来一定要报恩,报恩……我没有想到你会恩将仇报,你……你冯烂蛋子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报恩,你……你说你还是人吗?你不是人,你是畜牲……不,你连畜牲都不如,你连畜牲都不如呀,你会遭天打雷轰的……
那个从马上滚下来的蒙面人竟然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卢守成臭骂着。
卢守成越骂越气,越气越骂,他骂道——
还有,你个畜牲不如的家伙,你到山上做了土匪之后,你婶她气的上了吊,你叔他一病不起,最后死了,你知道吗,你叔入土的棺材都是我和何守田一人一半搿伙出的,你……你个冯烂蛋子,你这么做你不觉得伤天害理吗?你不觉得对不起你的良心吗?你知道吗,你让我猜一百个人我也猜不到是你呀,我不求你报恩,可你……你别这么恩将仇报啊,呜呜……呜呜……
卢守成骂着骂着,竟然伤心地哭了。他一边哭着一边抹泪,哭了好长一阵子。待他哭够了,抬起头来向前面望时,前面已经没有了蒙面人和蒙面人的马。他一下子止住了哭声,抚摸了一下跟前儿子的脸上,才见儿子的嘴上塞着一块手帕。卢守成赶紧扯下儿子嘴里的手帕并为他松了绑,儿子这才喊出一声爹来,这一声爹竟然再一次让卢守成落泪。父子俩抱着痛哭一阵子,直哭得驴子昂昂叫了起来,他们才想到该赶车回家了。当这卢家父子回到驴车跟前时,他们却吃惊地发现,那两麻袋银元又原封不动地躺在了驴车上。这,使他们父子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的心里,由吃惊变成了疑惑。
不过,疑惑归疑惑,他们还是往家里回。
卢家父子赶着驴车往回走。五千块大洋分文未丢,儿子失而复得,卢守成却高兴不起来。他在心里非常不安地问自己,就这么样结束了吗?是不是事情并没有这么样简单?他这么反反复复地问着,内心似有无边的大海波涛冲击着,但他的表面却显得异常平静。他望一下儿子的脸,并没有看清儿子梦飞的表情,他问了一句,梦飞,他们……他们打你了吗?只见儿子梦飞摇一摇头,说道,没有,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卢守成急切地问着。
只是眼睛老被黑布子蒙着,只有吃饭的时候才给解下来。卢梦飞回答道。
吃的什么饭?能吃饱吗?卢守成又问。
吃馒头,就咸鱼,也吃煎饼,就咸菜。卢梦飞答道。
想家吗?卢守成再问。
卢梦飞点点头,没说话。卢守成见儿子不说话,就说,别睡着了,天气冷,到家咱让你娘给咱炒俩菜,爹和你喝两盅,然后你再睡。卢梦飞“嗯”了一声,然后又是许久不说话。又是过了许久,他突然问道,爹,你说,你说我……我明天还去学堂里上学吗?卢守成就对儿子反问道,梦飞你说呢?就听儿子说道,我……我再也不逃学了,我……我已经十七八岁了,老逃学,老惹您老生气,我……我这几天才觉得……才觉得从前我老逃学,很是对不起您,还有我娘,还有我姐她们。听儿子卢梦飞说到这里,卢守成心里一阵发热,差点儿没有控制住自己去拥抱儿子,或许如果不是他还扬着鞭子赶着驴车的话,他会真的上前去拥抱一下儿子。他略一沉思,对儿子说道,这几天……这几天我也想了许多,从前我老觉得你应该多读书,读书多了才有出息,老用我的要求去限制你,还经常动手打你,现在……现在我想好了,你要是实在不愿读书,你就别读书了,我……我不能强迫你去干你不愿意干的事情,你不是老想去“三庆班”学戏吗?这几天我就去跟他们老板张庆说说,看他们还收不收你。卢梦飞高兴地问道,这,这是真的吗?卢守成肯定地回答说,是真的。卢梦飞又有些担心地问爹道,爹,可是……可是他们还要我吗?前几年我想去的时候,他们说我那年纪正好是学戏的时候,可是这又是两三年过去了,我是不是有点儿大了?卢守成就说,大概能行,我跟他们老板张庆是好朋友,他是武生出身,一身好武艺,从年轻的时候起,他就经常从县城专程来大槐镇,到咱家的药铺里拿跌打药、刀枪药,我都是给他最低价,前几年我不让你去,是因为学戏苦,到那里去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你去了我老觉得没有面子,现在经过这一道坎我才明白,这兵荒马乱的社会,咱有钱人家说不定在哪一天就会摊上事儿,也许会一下子成为穷光蛋,与天生的穷苦人家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天生就穷苦的孩子,天生穷苦的孩子受得了苦干得了活儿,过日子的本事大,梦飞你说是不是这样?卢梦飞使劲地点着头,一副非常高兴非常满足的样子,完全不是一个刚刚被绑匪绑了票的人。或许,经老爹这么对他一阵承诺,一想到多年来他要进“三庆班”学戏的愿望就要变成现实,早已经忘记了这三天来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快与凶险,竟然高声唱起了杨家将里杨文广的唱段,“飞虎旗插至在百尺楼上,画阁上一排排上阵刀枪。我杨家上三代是保国上将,小文广定做个四代的栋梁……”唱过之后,高兴得呵呵笑了起来。卢守成被儿子高兴的情绪所感染,竟然也高声大喝一声“好”,然后大笑起来。
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