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12日,星期二。
平时工作忙碌的爸爸,竟然跟妈妈一起来接我放学。
而且他们接到我后,并没有着急回家。
01
我们一家三口手拉着手走到一号门,在我以前常和阿公坐的台阶上坐下来。爸妈都没有说话,我的注意力已经被不远处的牵引车牵了去。
“个个,妈妈跟你说件事。”不知过了多久,妈妈慢声慢气地跟我说。
“什么?”我随口问道,视线却离不开前方的工地。
“公公回老家了……”妈妈好像有什么话想往下说,却停住了。
“回老家?”阿公曾经说过,等我长大他就回老家,看来我是真长大了。可我有些纳闷,阿公病好了吗?他都已经走不了路了,怎么回的老家?带着心里的疑问,我终于看向妈妈。
“嗯,回去了。”妈妈的声音很轻,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她穿一身黑色衣裤,看起来更瘦了。妈妈声音有些颤抖地继续说:“妈妈现在告诉你,是不想等会儿回到家,你见不着公公满屋子地找。”
妈妈说的这些话,似乎也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可是看到她的憔悴模样,一说到阿公回老家都快哭了,我憋下想问的话。
后来妈妈跟别人说起这事时,我才知道,所谓的提前告诉我,免得我回家找阿公,其实是给她自己一个心理准备。她担心,一旦我见不着阿公哭起来,她也会跟着崩溃。
事实证明,没有阿公一起看的工地,是不耐看的。
“冬冬怎么回老家?”我终于还是憋不住,抬头问坐在我左边的爸爸。
“嗯——爸爸妈妈一起送公公回去的。”爸爸总算是打消了我的疑虑。
回老家要坐很久的车吧?要不爸爸看起来也是那么累。
“冬冬病好了?”我又问。
“好了。”爸爸回答。
“我都没回过老家。”我喃喃自语。
“对,这几年因为疫情,个个已经上幼儿园了,都还没回过爸爸妈妈老家呢!”爸爸摸摸我的头,顺势把我搂在怀里。
“那冬冬还会回来吗?”我又问。
这句话一出口,爸爸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坐我右边的妈妈竟站了起来,一边走向身后的小广场,一边摘下眼镜抹眼泪。
“妈妈怎么回事?”我心里产生了新的谜团。
“没事,妈妈想公公了。”爸爸说。
“我也想冬冬。”我的眼泪涌上了眼眶。
“那到时候我们一起回老家看公公。”爸爸说着,望向还在忙碌的工地。
那天傍晚,爸妈陪着我,一直坐到周边的路灯亮起。
“我们回家吧!”随着我的一声令下,爸妈才站起来,我们手拉手回家。
02
回到家,我去书房放书包,经过阿公的房间门口,里面空荡荡的。如妈妈所愿,我没有找阿公。我相信,他正在老家等着我回去找他玩。
我也在等那一天。
然而,虽然爸爸放了几天假,我也不上暑假班,说是在家陪妈妈,但是下周一开始,我们又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并没有人张罗着回老家。
又回到妈妈一人接我放学的日子。除了暴风雨等恶劣天气,其他时间妈妈都会陪我在一号门“参观”工地,再也不催我回家。也许是因为阿公不在家,用不着担心他的安全了吧!
只不过,看着即将建成的立交桥,妈妈总说一些我听不明白的话。
“唉,公公都没看到这一天……”
“唉,好生活才刚刚开始,怎么就……”
有时候,妈妈看到不远处坐着一个老爷爷,就会问我:“个个,你看那个人,像不像公公?”
我看向妈妈偷偷指着的方向。嗯,戴顶帽子,瘦瘦的——可是我觉得也不像公公呀!于是我果断地回答:“不像。”
“公公走后你有在哪里看见过他吗?”妈妈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没有。”我又肯定地回答。
妈妈没再吱声。
我想,妈妈大概是太想念阿公了吧!
即使在家里,妈妈看向阿公的房间,看着阿公以前坐着吃饭的位置,或者和面做包子的时候,都会伤心地流眼泪。
有一次,阿公给我用透明胶粘好的玩具车又坏掉,车厢的塑料片都散架了。
我撕下那些已经脏了的透明胶,想把它们重新粘好。只可惜,我发现自己没那个能力。于是我一边胡乱缠绕一通,一边烦躁地哭喊起来。
妈妈看到后,拿着一卷透明胶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报废车”。
有妈妈的帮助,我很放心,不再哭鼻子。
可是妈妈却一边“修车”,一边抹眼泪。到后来,她干脆放下车子,搂着我哭出声来,看得我一脸茫然。
过了一会儿,妈妈吸了吸鼻子,她说:“唉,公公怎么就不多给你修几年车。”
原来,妈妈又想念阿公了。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呢?
“妈妈,什么时候回老家看冬冬?”我忍不住问道。
“下个月,我们一起回去。”妈妈说。
03
终于等到下个月,中元节的前两天,我们和姨姨一家(包括不到一周岁的二表妹),七个人分两辆车回老家。阿婆前两天已经自己坐班车回去了。
那天,我们中午才回到老家。车子停在一口大池塘边,走完一段水泥坡路,爸爸指着前边不到100米的院门告诉我,那是妈妈小时候跟阿公、阿婆,还有姨姨一起生活的地方。
这么说,我马上就要见到阿公了吧?
我一蹦一跳地跑到那个院门口。那是个比爸爸还矮的木门,不是很牢靠的虚掩着,能看见里边一座老旧的平房。平房的房门是打开的,屋里不是很亮堂的样子,出奇的安静,感觉没有人在家。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房子,立在大门口不敢进去。
“个个,有人在家吗?你喊下婆婆!”没跟上我的爸爸,在后面大声说。
听到外面的声音,有人从平房里出来了,是阿婆,她快步走过来开门。
“是哥哥回来了吗?”在我们家,阿婆管爸爸叫老大,管我叫哥哥。
阿婆把木门打开,搂着我的肩膀,我就这么被阿婆推着走了进去。
我站在院子里的晒坪上,探着头朝屋里瞄两眼,除了阿婆没有别人。
“婆婆,冬冬呢?”我问。
阿婆正从屋里搬出两张椅子来,听我这么一问,她愣了一下。
“哥哥,坐。”阿婆将椅子放在我旁边,“公公还没回到。”
这时,爸妈也都回到了,他们经过晒坪,把行李带进屋里。
接着,爸妈又搬了些东西出来,他们走出院子,我跟在身后,一直跟到院对门的一户人家门口。
“哟,我看看,这是谁家小朋友?”见我没进门,有人出来跟我说话。
“个个,这是婶婆,快叫婶婆好。”妈妈放下东西,跟着婶婆走出来。
“来,进门跟小冬叔一起看电视。”婶婆向我招手,我后退两步,逃离那里。
我一个人跑回了“老家”,阿婆不知道在屋里忙什么。
我在院子里望了会儿远处的大山,又跑到通向院子的菜地边看了看。感觉时间已经过去好久了,可是爸妈依旧没有从回来。
我又跑到院门对面去,妈妈正坐在婶婆家门口洗菜。
“妈妈,冬冬什么时候才回来?”我小声地问。
妈妈的反应,跟阿婆那会儿的反应一模一样。
“晚点。姨父的车也差不多回到了,妹妹他们一回到我们就吃饭。”妈妈一边说,一边继续低头洗菜。
“那谁去接冬冬?”我又问。妈妈坐在一张矮凳上,我站着凑过去,嘴巴正好能贴上妈妈的耳朵。
“嗯,一位老爷爷。吃完午饭姨父再开车去接他。”妈妈总算给了我答案。
04
我发现,“老家”和婶婆家之间的那条水泥路,跟老屋子一样的安静。正当我在安静地观察这条安静的道路时,路的那头,也就是来时的坡顶那里,好像开始热闹起来。
“哥哥……亲爱的个个哥哥!”原来,是我浮夸的大表妹在边跑边喊。
终于可以开饭了。
可“老家”不开火,大家都在婶婆家吃饭。我认生不敢进门,爸爸只好盛上饭菜,带我回“老家”的院子里吃。
吃完饭,姨父回车上休息。之后,我久久没看见他的身影。
“还不去接冬冬吗?”我不耐烦地催问妈妈。
“去了去了,姨父和婆婆刚出发去接那位老爷爷了。”妈妈说。
“接老爷爷?”我歪着脑袋问妈妈,“为什么不接冬冬?”
“个个,听妈妈跟你讲。”妈妈把我拉到院子没人的角落,好像要说一个很长的秘密似的。
“妈妈知道个个很想公公,妈妈也很想念他。但你知道,公公之前生病了,病得很厉害,医生都没办法了,所以他只能去一个叫作天堂的地方。”
“冬冬去天堂就不生病了吗?”我心里好像开始得到一些安慰。
“是的。但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公公在那里,有可能看得见我们,而我们除了在梦里,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妈妈说。
“啊?”我心中的希望之火瞬间又被浇灭了。
“不过呢,公公知道个个想他,能看见个个快乐地长大,他也会很欣慰的。至少他在那边不会被病痛折磨了,不是吗?”妈妈问我。
“嗯。”可我还是疑惑不解地问妈妈:“那位老爷爷把冬冬接回来?”
“是老爷爷把公公接回来,但那只是一个仪式,到时候我们大家要一起跪拜,欢迎公公回家。”妈妈说完,教我一个作揖的动作,然后又忙去了。
我还站在原地,回想妈妈刚才话里的意思:阿公已经去天堂;天堂太远,我们看不到阿公;今天老爷爷把阿公接回来;“恭喜发财”欢迎阿公……
“哥哥,快出来玩!”大表妹在院门口喊我。
05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我是玩累了,姨父才把那位老爷爷接回来。
可是,走进院子的只有阿婆、老爷爷和姨父三个人。
家人们都在忙,有的在院子里和那位老爷爷一起糊纸马,有的在婶婆家厨房准备饭菜。
只有我,一人倚靠在院门口,向着路的远处张望。
大概在幼儿园放学的时间,妈妈过来跟我说:“迎接公公的仪式开始啰。”
啊,终于开始了!我满心期待。
这时,差不多十个人组成的队伍正从家门口向我走来,为首的是那位老爷爷,他手上拎着铃铛。走在他后面的是我爸爸,爸爸头戴一顶斗笠,双手捧着一块纸牌——纸牌上是阿公的姓名!
一想到阿公还没回到,我一时间又伤感起来。
可是妈妈已经把我拉进人群,他们走到靠近院门的地方,齐刷刷地跪下来。站在中间的我,才发现他们头上都缠着一条白布。
老爷爷走到院门外,停下脚步,摇起铃铛,唱起歌。爸爸紧跟着他。姨父提着一只大公鸡,也跟了过去。
这时,伤心、失望和恐惧同时涌上心头,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个个不哭,公公看见你这样会伤心的。”跪在旁边的妈妈搂着我说。
听到妈妈这句话,我更加想见到阿公,于是嚎啕大哭起来。
“这孩子,太爱他公了。”旁边有人嘀咕着,还有人跟着抹眼泪。
妈妈越想控制我,我越是歇斯底里。我挣脱妈妈的双臂,跑出院门口,跟在爸爸旁边。没有人管我了,我的哭声反而小下来。
“得了,回屋。”没过多久,老爷爷说。
他终于不再摇铃,也不唱歌了,我们跟着他一起走进院子,回到平房里。
平房里有三个大房间,我们在中间这间停下来。
房间靠里的位置有张大桌子,上面摆有炖鸡、炖肉、米饭、酒水和糖果。桌子上方的墙上,有个木架子,架子上搁着三个小盆子,里面燃着香火和蜡烛,烟火腾腾。后来妈妈告诉我,这个位置叫神龛,是阿公和祖宗们吃饭的地方。
还是之前的队形,老爷爷在前面,爸爸、姨父在他两旁,其他人排成一个方队,站在他们身后,所有人面向神龛。
老爷爷又开始摇铃、唱歌,大家表情凝重,跟着叩首作揖。
唱啊唱,拜啊拜,老爷爷听起来已经唱累了。
我还在断断续续地哼唧。老爷爷终于安静下来,示意爸爸,爸爸把手中的纸牌交给他。老爷爷把纸牌丢进桌子旁边的铁锅里,跟纸钱一起烧起来。
怎么能烧掉我阿公的名字呢?这一幕,又使我大哭起来。
爸爸摘下头上的斗笠,抱起我就往坪子里走。
其他人也都散开,各忙各的去——仪式终于结束了。
06
用妈妈的话说,阿公总算是回老家了。
后来,大人们也常去阿公的新家祭拜,可我一次也没能跟着去。妈妈说,等我大一些,并且能保证不再哭闹,会带我一起。
不知是妈妈相信了我的信誓旦旦,还是她认为我终究要面对这事。
第二年清明节,我终于和大表妹一起,跟着爸妈们去了一趟阿公的新家。
半个多小时的路程,直到车子开进那个院子,大人们都在不断叮嘱我们:那里不能大声喧哗。我和大表妹也用食指抵住嘴巴,互相提示对方:要安静。
那个院子叫墓园,不知道要比老家的院子大多少倍,能容下好几座山,山上是数不清的黑色墓碑,一排排整整齐齐地立在那里。里面虽然很多人,小汽车都排着队停到山坡上,但是很安静。
大人们牵着我们穿过那些墓碑间的过道,来到墓园半山腰中间的位置,在一个棕红色大理石花纹的墓碑前停下。
“妈妈,是公公的名字!”我激动地指着墓碑上的字。我早已熟识阿公的姓名,却不记得哪一天开始,终于把“冬冬”说成了“公公”。
“嗯。看看还有谁的名字?”妈妈一边说,一边在墓碑前摆放食物。
“有我的!”妹妹像是获得了重大发现。
“也有我的,爸爸妈妈的……怎么都有我们的名字?”我小声地问。
“因为我们是公公的家人,这里是公公的家呀!”妈妈说。
“公公的家?那公公在哪里?”我更加疑惑了。
“不知他在不在家,你说,公公快回来吃饭,个个来看你啦!”妈妈说。
我照着妈妈的话喊了两次,却没听到阿公应声,于是伤心地哭起来。
“个个不哭,公公听见你喊他吃饭了,他已经来啦,你看……”妈妈搂着我,指向爸爸刚插下的香火,可我只看见一缕青烟在随风飘荡。
“我没有看见公公呀!”我接着哭起来,“公公在哪里?”
“个个,还记得妈妈上次跟你说的吗?阿公年纪大了,病得很厉害……”
“所以他去了天堂。”我带着哭腔,接下妈妈的话。
“对。虽然我们见不着他人了,但是只要我们惦念他,经常来这里祭拜他,他就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妈妈帮我擦着眼泪,“每次你都哭哭啼啼的,你说阿公看了会不会伤心?”
“嗯。”我点点头,和妹妹一起,小心翼翼地给阿公上香。
“爸爸,你以后也会死吗?”妹妹突然问姨父。
“会,是人都会死。”姨父说,“很多年后我们也会像公公一样死去。”
“啊?”我和妹妹都很惊讶。
“所以呢,我们活着的时候,就要好好生活。”
“珍惜生命,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
“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
爸爸妈妈他们一人一句说着。
“开开心心。”
“快快乐乐。”
“好好学习。”
“……”
我和妹妹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姨姨用食指堵住自己的嘴巴发出“嘘——”声,“成语接龙”才遗憾收场。
07
自那次之后,每次大人们去扫墓,都会带上我和大表妹。再后来,二表妹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
二表妹还不识字,听见我和大表妹说墓碑上有我们的名字,她很委屈地哭着说:“没有我的。”我指出二表妹的名字,一字一字地教她认,她破涕为笑。
我们三个孙辈,恭恭敬敬地给阿公上香,小心翼翼地拆开妈妈给阿公准备的纸钱,没有谁在哭鼻子。
自从去过阿公的新家之后,我再也不会闹着非要见到阿公了。一想到我的阿公就住在那个大大的园子里,他有他们那个世界的生活,我也就放心了。
不知住在那里的阿公,对我们是否放心。在他离开后那一年,阿婆、妈妈和姨姨总是梦见阿公,于是阿婆去深山里见了一位仙婆。
仙婆告诉阿婆:阿公去那边之后,一直念他生前照顾的一朵小花(这朵小花,指的是我),只有家人们把这多小花照顾好了,他在那边才会安心。
原来,在我想念阿公的时候,阿公也在惦念我。阴阳两隔,我们还是心有灵犀的“虎朋狗友二人组”。
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我想我依然会时常思念我的阿公,依然会流泪。但我不羞于流泪,因为在思念的泪水中,我能看到我阿公的音容笑貌。
写到这里,我和阿公的故事已经被我全部记录下来。它将作为我们家的传家宝,从我这里一代代传下去。
……完结……
《我和阿公的三年》竹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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