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又一个星期天转瞬即到,我和上星期天一样,带着尼龙袋,背着我的黄军包。不过,包里不再是干馒头,而是我昨晚专门到小卖部买的四个面包和两瓶汽水。城里人谈恋爱在公园,在电影院,在商场,在美食城,而这些我们农村都没有。但是,我们这里有青山绿水,有落日孤烟,有清新空气,想想我们如果爬山累了,摘连翘累了,坐在河边啃两口面包,喝一口汽水,也是一种别样的浪漫!
星期天早上五点钟,我们准时在校园大门口集合。谨言今天穿一身黄绿色的迷彩服,白色的旅游鞋,看样子是读书时参加军训学校里发的,肩上背一个黑色的仿皮的双肩包,甭问,肯定是在校读书时的书包。整个人神采奕奕,像是要去参加一场登山比赛。我则还是穿着退伍带回来的旧军装。
见面后,我们没有过多的交流,直接开赛。一路上我们都不说话,心里似乎都在憋着一股劲,谁都不想落后。我更是拿出在部队每天五公里越野的劲头,遇下跛健步如飞,遇上跛手刨脚蹬,很快我就甩出谨言一大截。不过本着怜香惜玉的宗旨,我开始慢慢减速,等谨言追上来时,我说:“要不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马上就到了,我坚持得住。”
“要不把包给我,你轻装上阵。”
“我说了,我不累。”
看谨言的态度,似乎在负气,难道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就在我迟疑之时,谨言背着包匆匆从我眼前走过,我清楚地看见,谨言脸上有细密的汗珠正在淌下。我突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我默默跟在其身后,不敢超越其半步。就在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我故意在后面磨叽一阵,然后气喘如牛地走过去。“牛老师,你……你果然牛,突然间……你就举步如飞似有神助,简直让我望尘莫及,望尘莫及!”我恭维道。
“哎呦!别装了,我早看出来你是在让着我。”
“我真没让你,我虽然当兵三年,可回来也有两三年了,我一天都没锻炼,这你是看到的。”
“行了行了,鉴于你一丝不苟一本正经的编瞎话精神,我决定奖励你肉包子一个。”说着她从后背放下双肩包,从里边拿出一个饭盒打开,里边整整齐齐排列着四个包子。
我佯装生气说:“不吃,我怕消化不了。”
“不吃正好,我现在吃两个,留着中午再吃两个,完美。”谨言边说边靠在一棵树上坐下,然后拿出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大快朵颐起来。
我在旁边看着谨言满嘴流油,胃里一阵咕噜噜乱响,只能厚着脸皮靠在树上从饭盒里拿岀一个包子一口狠狠咬下去。“看你吃得那么香,我也尝一口。”
“哎呦!你不是不吃么!怕消化不良么!”
“我这不是怕你吃得太胖,嫁不出去么!我这是在帮你减肥!”
“嫁不出去我也不怕,不是还有你兜着么!”
“你还真把我当成收废品的啦!”
“你骂谁是废品?”谨言挥舞着拳头就要揍我。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向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跑去。“看我追上怎么收拾你,敢骂我废品!”
我也挑衅说:“有种你就来追我呀!”
我们在小树林追逐嬉戏,一种久违的快乐漫过心头。说实话,从部队回来两三年了,忧郁,烦闷,落寞,恐惧,所有这些情绪像一层浓浓的雾霾,整日悄无声息地笼罩在我心头。让我不想岀门,不想说话,甚至连吃饭也被视作一种可有可无的负担。
跑累了,我们在一块平坦的草丛中躺下休息。细碎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冠洒下来,斑斑驳驳落满一身。我指着不远处一棵参天古树问:“你猜那个大树存活了多少年了?”
谨言神秘一笑说:“这回算你问对人了,很小的时候。我就听我姥爷说过,通云岭上有油松、云杉等古树群落,平均树龄约三百年,你指的这棵又粗又高,我估计怎么也有四五百年了。”
我说:“四五百年,这么说我们还不如一棵树。起初我觉得几十年还挺漫长,可现在想想,顶多也就三万天,像我们已经活了一万天了,再一想,突然觉得有些恐怖。”
“这有啥恐怖的,人类历史都五千多年了,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想到这些,你就没有那种,那种快马加鞭的紧迫感?”
“我觉得世界上的任何事,只要你尽力了努力了就行,其余的就交给命运,万事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就好。”
我觉得谨言说的不无道理,这大概也是世界上大多数人的世界观。可我总觉得,这样的人生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三十二
柔软的风从林间吹过,我突然感到心灵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高老师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谨言突然问
“你不是看到了吗?写作呀!写一本像《人生》、《塔铺》那样的小说。”
“然后呢?”
“然后,然后,继续写呀!你呢?你别光问我。”
“我,我说出来你可别笑我,刚开始我在学校特别喜欢跳舞,特别喜欢那种跟着音乐飞翔的感觉,可是,自从当了两个月老师,又感觉整天和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在一起也挺好。”
“那你可以教孩子们跳舞呀!”
“那怎么行!学校又没有舞蹈课,现在的小学都以学习语文数学为主。连体育课都没有,甭说什么舞蹈课。唉!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了。说点高兴的,比如说你在部队的奇闻轶事。”
“你别说,在部队那些奇闻轶事还真不少。对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刚到部队不到一星期,就有一个特别肥胖的新兵到医院检查,军医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说大腿根部疼痛,并伴有红肿,医生问他疼痛几天了,他说在老家还好好的,到部队两三天就开始不舒服了。医生说你回去把内裤换上一件大号的就没事了,新兵很是纳闷,说:“医生,你也太不负责任了,你也不看看病情,也不给开药,让我回去换一件内裤。”
医生说:“你没有病我给你开啥药,你只是过于肥胖,内裤把大腿勒疼了。哈哈哈……”
还有一个笑话让我记忆犹新。我们刚到连队不久,一个湖南兵拿着一包从家乡寄来的东西向一个同班的黑龙江兵喊:“战友,快来吃粑粑。”
黑龙江兵听完勃然大怒,上去对着湖南兵就是一脚。“你他妈的寒碜谁呢?”
湖南兵被踹得满脸懵逼,委屈地说:“我请你吃我们家乡的粑粑,你怎么还打人呢?”
就在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时,班长走进来,问清原因忍不住大笑。然后对黑龙江兵说:“此粑粑非彼㞎㞎。两个字是同音不同字。”
黑龙江兵将信将疑,找到一本字典查阅:粑粑是湖南地区特色小吃,主要分为甜咸两种风味,以糯米为主要原料,口感软糯或酥脆,常见做法包括糖油粑粑、腊肉粑粑、桐叶粑粑等。
黑龙江兵看完,满脸通红地向湖南兵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卑人实在是孤陋寡闻。要不你也踹我一脚!然后三个人都笑了。
我讲完笑话说:“一说到吃,我怎么还饿了呢!你带的包子还有吗?”
谨言听了我讲的笑话,正笑得眼泪横飞,听我一说,止住了笑不太情愿地说:“我本来带着包子是中午吃的,现在还没摘一颗连翘,就把包子吃完了。”说着又从双肩包里拿岀了饭盒。
老百姓常讲,人得喜事精神爽,因为和谨言的恋爱顺风顺水,我自然也是春风得意,写起文章来也思如泉涌,就在我们认识一年后,一个草长莺飞的夏日,谨言又拿着一封信来敲我的门,“高老师。有你一封信,”
我沮丧地说:“我现在见到编辑部的信就心跳加速,双手颤抖,你给我拆开看看吧!”
“那我真拆了!”谨言说着便撕开信封,拿出信读起来:你好,你的散文《岁月峥嵘》我们已收到,并准备发表在本期杂志上。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文章《岁月峥嵘》被录用了!”
我一把夺过信仔细看起来:请将您的个人简介尽快给我们寄来。另外,由于我们是地区杂志,销量有限,目前还没有稿费。
看着信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像泉眼一样从瞳仁深处漫上来,漫上来……
谨言见此一时手足无措,后又从口袋拿岀一张纸巾递给我说:“祝贺你,我知道你的不容易,虽然没有稿费,但至少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谨言的一席话虽然简短,却是对我最大的理解和鼓励,也是对我最有力的支持,我那颗孤寂的心顿生温暖。
三十二
我天真地认为。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能发表一篇文章,就能发表多篇文章,就在我梦想着我的文章就像连绵起伏的波澜一篇跟着一篇发表时。随着谨言舅舅由镇长升为县长,彻底打碎了我的梦想。
我和谨言经过两年的恋爱。马上就要修成正果,这时谨言却突然失踪了,或者,更准确来说是谨言不辞而别了。
那是暑假结束,刚开学的头一天,王校长让我统计一下各年级的人数,准备发课本。我趁机各个年级转了一圈,却没有发现谨言的身影。我去问王校长,王校长和谨言姨妈家是邻居,我想他应该知道。王校长坐在办公室里,似乎正等着我来问,我把各年级的人数统计在一张纸上,交给王校长,就在王校长戴上他的老花镜对着我递上的纸条仔细一看时,我说:“校长,今天牛老师是不是没有上班?”
王校长拿着纸条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才反应过来,“噢!你说牛老师啊!他不干了,明天,教育局就给我们安排老师过来。”
“不干了!我怎么从未听她提起过?”我的心立即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我的社会经历和对现代人际关系的认识来看,一个人的不辞而别,无非有四种因素:1.不辞而别通常是一种长期压抑后的爆发性逃避。当一个人面临无法调和的矛盾,直接表达反抗又怕招致伤害,而沉默地离开就成为最低成本的解脱方式。
2. 爱而不得的终极温柔:最深刻的离别往往源于最深沉的爱。那些"止于唇齿、掩于岁月"的情感,最终化作"不必拥有"的成全。这种沉默背后,是怕惊扰对方幸福的克制。
3. 在权力不对等的关系中,弱势方可能因恐惧报复而选择消失。
4. 当一个人受到重创,部分历史人物在经历战争或政治迫害后突然隐退。
谨言的突然不辞而别又是哪一种情况呢?这四种情况似乎好象都不是。不过此时,是哪一种不辞而别已没有任何意义。我一时心乱如麻只想尽快离开,就在我准备开门时,王校长突然又叫住我:“唉哟!我差点忘了。高老师,这里有牛老师让我转给你的一封信。”
我接过信笺,内心更加慌乱,如同接过医生的一纸病危通知书。回到自己宿舍,我把信扔到床上,迟迟不敢打开。踟蹰良久,在喝了几口水壮胆后,我本着“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的壮志豪情,缓缓把信打开。
正如我所料,这是一封诀别书,信中说她顶不住家里的压力,只能对不起我啦!毕竟那是养育了她二十多年的父母。可她又无法直面我,所以只能离开,去南方打工去了。
简短数语。却带着无尽的杀伤力,将我伤得晕头转向。我知道谨言的家人是不怎么喜欢我,可谨言拍着胸脯说:“她一定会把她的家人拿下。”但是现在来看,不是她把家人拿下,而是家人把她拿下啦。
可我仍然不能相信,谨言离开我的事实,我想听她亲口说岀离开我的原因,也让我死个明白。可是她现在在哪儿呢?南方那么大要找一个人无异是大海捞针,何况这“南方”又是一个很模糊的名词!
我突然想起谨言姨妈,她也许能知道谨言的一些线索。
谨言姨妈家离我们学校仅三四百米。我们恋爱的时候曾去过多次,她姨妈给我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我想她会告诉我谨言的打工地址。
下午,学生们放学后,我带着几分恐慌和焦虑来到谨言姨妈家。
“你们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不过要说谨言到底在哪里打工,我还真不知道。”姨妈听说我的来意后一口回绝了我。“不过,既然她不想告诉你地址,就是怕你找她。谨言这孩子我知道,很有主见,她喜欢的事谁拦也没有用,她不喜欢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所以说,高老师你就别费劲巴拉找她了,没有任何意义,好聚好散嘛!”
“阿姨,我总得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吧!”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你错就错在你没有一份好工作,你错就错在你没有个好家庭。你错就错在家里太穷……你也别怪阿姨口直,就你挣的那点工资,养活自己可能都困难吧!怎么养活老婆,怎么养活孩子,何时能盖起大瓦房!婚姻不只是海誓山盟天地久,而是实实在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阿姨说的不无道理,现在是个美人济贪,英雄济富的年代。像我这样的穷屌丝,根本不配谈恋爱。
从阿姨家出来,天色已晚,我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脑往宿舍走去。黑暗从衣领、从袖口渗入,浑身泛起细微的寒意,像被黑色的丝绸缠绕窒息。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两腿似在漫舞。穿过几条黑黢黢的街道才摸索到宿舍,推开门我一下子瘫软在床上,突然感到活着好累好累……
三十三
我的初恋就这样以失败宣告结束,我虽然很难过,但因为我皮糙肉厚,反应迟钝,失恋对我只是皮毛之伤。倒是我的父母却因此大伤元气,好像我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儿一样,在村里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
我清楚地记得,两年前,当我和谨言确立恋爱关系的时候,父母亲对这个充满笑意的女孩那是一百个一千个满意,尤其母亲,在得知我恋爱后,和邻居们说话的声调都明显高了七八度。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之前在一次邻居们的聊天中,一个儿子考上大学的妇女当众调侃说,你家儿子要是不当兵,和我儿子一起读书,说不定现在也能考个秀才什么的,非要去当兵,结果白白忙活三年。母亲听后气得回家大哭一场,从此再不出门,好像我的退伍返乡有辱门楣。而现在我恋爱了,她儿子却还光着棍,也算是扳回一局。也是从那时起,我的父母开始为我们的结婚做准备,筹备彩礼,装修房子,甚至连做菜的主厨和主婚人都已经定好了。可现在,人家义无反顾地把我踹了,虽然父母亲都是普通百姓,但也是有尊严的,前段时间刚在朋友及邻居前高调宣布我要结婚的喜讯,现在瞬间被打脸,即便母亲在外人面前极力强调是我提出的分手,但感觉出来,母亲内心因遭受如此奇耻大辱而隐隐淌血。
就在我告诉家里我们分手的消息当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刚躺下,噩梦便一个个纷至沓来。梦里乱象丛生,怪事迭岀,无数荒谬不堪的意象和情节毫无逻辑地交错登场,乱糟糟地把我折腾得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果然,有一种沉蒙的吵闹声传入耳朵,我以为还在做梦,赶紧爬起来竖起耳朵辩认。隐约听见父母的房间似乎在吵架:
“都怪咱们家太穷,才害得儿子被踹,但凡你要有点儿本事,咱们家也不至这么落魄。”是母亲的声音。
“这能怪我吗?我每天早出晚归的,腰都累得直不起来了,你还让我怎么样?”父亲反驳道。
“早出晚归你挣的钱在哪里?”
接着便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孩子他妈,出了这样的事我们都难受,不过,幸亏孩子还小,以后再慢慢找嘛!”父亲劝慰道。
“今年都二十四岁了,还小?再过两年怕是要加入光棍的队伍了!”
接着母亲便低声抽泣起来。
此时,我再也无法入睡,像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睁眼望着窗外沉沉夜色,天马行空地胡乱思索着,直到天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