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讨论如何学习写文章的千古名文,韩愈提出来的学文章的三个阶段,与王国维提出的人生三重境界有几分神似。可见,关于学习,人生的进阶之道的底层规律,古今的能人是存在基本共识的。
答 李 翊 书
韩 愈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 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1)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2)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抛出两个冲突的观点,然后引出后文的议论,这是韩愈常用的写作技巧。)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即三不朽中的“立言”,可见韩愈写文章首重命意。),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写文章首先要确立正确的志向,不能求一时的功利之目的,而应当取“文以载道”的宏伟目标。确立了正确的志向,然后就可以沉心静气,不为名利所动,打好根基。不难看出,这道理完全适用于人生的规划呀!)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馀年矣。(以下论述学文的3个阶段)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3)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以上为学文的第一阶段。首先要选择正确的学习对象,然后沉浸其中,博采而内化之。这一阶段需耗时数年,更可能会受到他人的不断嘲笑。)。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4)者存也(以上为学文的第二阶段。又经过数年的研习,此时具备了鉴别优劣的判断力,故对于他人的评论可以冷眼以对,不会轻易被他人左右。)。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5)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以上为学文的第三阶段,不仅具备了判断优劣的能力,还能够明辨到底什么才叫做好,具体又好在哪里。有点类似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的味道。)。
气,水也;言,浮物也(比喻甚妙!)。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愈认为,对于写文章而言,如果气足够充沛,文辞的措置就不成问题了。)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
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注〕
(1) “望孔子”句: 《论语·子张》:“子贡曰:‘譬之宫墙,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2) 蕲(qí祈): 求。
(3) 戛(jiá夹)戛: 形容困难而费力。
(4) 说(yuè月): 同“悦”,喜爱。人之说者,指时人所喜好的“陈言”。
(5) 距: 同“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