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没有任何意义
我在一次和老陈的聊天中,曾经试探性地问他:陈哥,你觉得你过去在劳改队混得那么牛逼,吃香的喝辣的;现在你观察身边的人,不停地琢磨着怎么样在劳改队混得更好,怎么才能让他们对你惟命是从,你做这些事有意义、有价值吗?我的提问触动了老陈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一向坚强刚毅的老陈一下子表现出软弱的表情,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目光中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语气放的很平缓,声音很小,似乎只有坐在他旁边的我才能听到:“没意义,没任何意义,一丁点意义都他妈没有!”老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故事要讲,说尽一辈子牢狱生活的终极感悟:
我曾经干大主任时够风光吧,犯人天天围着我,讨好我。为了调动个劳动岗位、为了获个积极分子、甚至为了睡个下铺,都得找人托关系给我上路子。我的船员天天跟着我吃跟着我喝,一照顾就是很多年。我这个人讲义气,做事公道不自私,不欺负人,太多人受到了我的恩惠和照顾,坐牢的时候他们也确实对我很尊敬,甚至是感恩戴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但是只要一踏出监狱的大门,就把我们在一起坐牢的情分,我对他们曾经的恩情忘得干干净净。无论曾经多好的关系,没有一个人出狱以后来监狱看看我。后来我出狱了,找他们。他们完全不像在监狱里那样,曾经我的一个眼神都足以吓得他不敢说话,在我出狱后看到我用手指着我的脑袋叫我老贼,我能怎么着呢?我就只能答应,也叫他的外号。我挨个联系曾经一起坐牢的狱友,但凡还念点旧情的,最多最多出来跟你吃个饭,喝上一口酒,然后就找事离开了,把你当成瘟神一样,这是关系最好的了。有时候你会跟他们讲过去在劳改队在一起的日子,他们都不愿意聊这些话题,有的人不情愿的拿出三五百块钱,就像打发要饭的一样。
曾经有一个船员,我出狱时,和我聚了聚,混得挺好,开着小汽车来的。我感觉自己跟人家差距太大了,除了说以前在劳改队的事,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以前是我的水娃子,天天伺候我的,我一说以前的事,人家肯定不爱听,最后弄得挺不愉快,后来连我电话都不接了。还有一个关系很好的船员,以前在劳改队很大方,给船里出了不少钱,有一次我有急事需要钱,实在没有办法了,我给他打电话,管他借4000块钱,他让我在一个地方等他,说一会就到,我一直等他,他不来,我打电话,他让我再等等,我整整从早上到晚上等了一天,再打电话,干脆不接了。我R他M,他不借可以直接跟我说啊,他耍我耍得团团转,我有什么办法啊?我就只能再给以前一起坐牢的人打电话,借钱,一听借钱,都跟见了瘟神一样,他们都知道我是抽大烟的,让我别抽了,一提到钱就觉得我又去买大烟了。
我父母离婚了,母亲改嫁到WZ,老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我老婆在我第二次坐牢时跟我离婚了,还在在外地打工。我没有家,只能回到我老爹住的地方。老爹住在LW,虽然住的是楼房,但一点都没装修,就是那种毛坯房,水泥地面水泥墙壁,就连最基本的大白都没有刷,地面砖地板革都没有铺。地上一张木板上铺上几层布就是床,衣服就在墙角叠好了堆着,厨房里有一个电饭锅熬粥,一日三餐就是咸菜和米粥。等你出狱后,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要是骗你我是你孙子。我老爹已经七十八岁了,随时可能就没了,死在这么个房子里,可能臭了才会有人发现。我回到这么个家里,我老爹每天给我十块钱,不敢多给,多给怕我去买大烟。我除了每天下楼买两盒烟,就一直我在这么个屋子里,三个月都不出门。
我挨个联系以前一起坐过牢的认识的人,借钱肯定是不能提,就挨个求他们能不能给找点活干,过去坐牢都是那种偷啊抢啊打啊杀啊都是偏门,没有正经生意,正经生意也不会用我这样一辈子坐牢的人。和这些人聚到一起干活,那不是偷就是抢,要么就是卖大烟。
有一个曾经在劳改队跟过我的人,出来以后做建材生意,听说发展的不错,我约了几次,终于和以前的朋友一起把他约了出来,一起吃了顿饭。我觉得自己出狱以后,一直都没有找到过正经的事,是因为一直没跟对正经的人,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跟正经的人做点正经的生意,哪怕不给我钱只要供我吃住就行,时间长了,我帮他赚的钱多了,我想他也不会太亏待我。我也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能给老爹体面的送走,只要能让儿子顺顺利利地把婚结了,我这一条烂命也就无所谓了。我低声下气地求他,能不能给我安排点活儿干,干啥都行,我肯定比在劳改队时还上心,不给钱都行,只要能赏我口饭吃。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说要考虑考虑。临走的时候甩给了我两千块钱。我说我不要钱,只想让他帮我找点活干,他让我收下,别误会,他是真的需要想想给我安排什么工作,而不是拿钱打发我。我拿上那两千块钱,又管我弟弟那里借了两千块钱,费尽各种心思,跑到各种没人去的地方,去买各种没地方卖的礼品,鲜枸杞啊、自家酿的葡萄酒啊、白酒厂的原浆啊、土鸡蛋啊、山野菜啊......隔三差五地送过去,我也不多说话,送完就走。第一是让他感受到我的诚意,第二是希望能够提醒他想想我的事情。过了能有一个多月,他主动找到我,请我吃饭。我估计是我的事有眉目了,又借钱买了一瓶五粮液去了,他热情地招待我,跟我叙旧,回忆以前在劳改队时我照顾他的那份情谊。他说他的买卖并不难,但是最需要的就是为人忠诚可信,必须要信得过绝对可靠。我一听觉得有门儿,赶紧表决心打消他的顾虑。我说咱俩在一起那么多年,我干没干过出卖朋友的事,干没干过吃里扒外的事他应该比谁都清楚。而且大烟我已经完全戒了,现在剩下唯一的就是忠诚可靠了。他说很好,他也这么认为,所以才会找我来商量,他最近生意不太顺利,被一个对手抢了很多单,那个对手是专门针对他搞,围追堵截完全不给他活路,完全想把他置于死地。我问他打算怎么干?他说要教育他一下,弄折一条腿吧。我喝了一大口酒,狠狠心咬了咬牙。说我来办吧,一旦出现任何差池,全由我老陈一人承担,绝对不会连累到他的。他很高兴,频频敬酒,说别人这么说他肯定不信,但是只有老陈他信得过。一起坐牢那么多年,他了解我的为人,他还跟我回忆起来,以前一起坐牢的时候,有一个犯人犯了大事,被关了禁闭,在禁闭室里胡言乱语,说某某JC跟我有什么不正当的交易。监狱展开调查,把我关进了禁闭室隔离审查,审了很多天我都没有松口,那时候他就觉得我是一条讲义气的汉子。他这么一捧我,我心里也挺美的,我知道他也可能是在考验我,帮他解决完这么大的问题以后,跟着他做也就顺理成章了。他拍着胸脯保证,亲兄弟明算账,丑话先说在前面,办这件事一共给我两万块钱,先给一万,事成之后一个月如果没出现问题再给我一万;如果一旦有任何问题,我自己扛。如果我坐牢了,每个月给我打一千块生活费、给我老爹打二千块生活费,一直到我出狱。问我可不可以,我把酒一饮而尽,一言为定!
我拿到了一万块钱,给老爹买了些吃的和用的。本来想再找一个帮手,后来觉得钱不多,不太好分,而且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为了找到一个好的下手地点和时机,我盯了他足足一个月,把他的生活轨迹摸得清清楚楚。后来我就选择在他家小区的停车场下手,那个地方除了开车、停车没有其他人去,没有管理的保安也没有监控,逃跑路线我都选择好了。我在这个地方一直守着,足足有一周的时间,看到他几十次,最后选了一个最好的时机,他停完车正往家的方向走,我从他后面掏出钢管,抡起来狠狠砸向他的小腿骨,当时明显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随着他杀猪般的嚎叫,我撒腿就跑。我把衣服、鞋子、帽子都烧掉了,把钢管扔进黄河,立刻买了一张去GS的火车票,在那边躲了半个多月,直到确定没有留下任何问题,才回到了宁夏。我约他,他不愿意出来见我,电话里一提那事,他就岔开话题,我也知道那个事情只能单独当面说。后来他让一个我不认识尕子找到我,给了我五千块钱现金。我最后去他的公司找他,终于约出来一起吃了顿饭。他说他给他小兄弟一万块钱,问我收到没,我说我只收到了五千,但也无所谓,事情办得漂亮就行,他说事情办得挺干净,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以后永远都不要再提了。还说差我的五千块钱,会给我的。我说我帮他干这么危险的事,不是为了钱,就想让他带着我做点正经事,给我口饭吃,我以后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了。他跟我说什么生意太难做了,谁谁谁欠他多少钱,问我能不能想办法去给他要账。我一听,干这些事跟以前又有什么区别,跟偷啊抢啊都是一样的,早晚还得进去。我跟他挑明了,说犯法的事我肯定不干了,现在岁数大了,时代也变了,坐不起牢了,只要他能带着我做点正经的事,我再能像个人一样活个20年,他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了。他说他会把这个事情当回事的,尽快跟我联系。在这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剩下的五千块钱也没有给我。我知道已经不能再指望他了。
我靠这一万五千块钱又在家里窝了几个月,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最后联系了一个在工地干活的工作,一个月1800块钱,干了一个多月,工头让我开一个无犯罪记录的证明,我跟他说以前我坐过牢,但早已经改邪归正了,能不能放过一马,工头说开证明就是因为有规定,不收犯过罪的劳教人员。我岁数大了,体力活也确实干不动了,我就说那把我的一个月工资给我吧,他开始各种拿巴我,这不行那不行不符合规定,我知道他让我给他上路子,最后给他买了两条芙蓉王,对着工头千恩万谢终于换来了1800块钱一个月的工资。
我不是懒,也不是嫌钱少而不去工作,我自己找了保安的工作,给厂子看大门打更。一了解我犯过罪吸过毒,说什么都不留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吸毒的劳改犯更加让人不放心的了。我坐牢坐了二十年,已经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了,认识的人里除了警察就是劳改犯了。以前那些在监狱里混得不咋样的,平时不言不语的,与我也没有什么交集,一打听过得都挺好,我一联系都躲得我远远的;那些以前混得有头有脸的,出来以后基本上都是拉拢以前的人继续干偏门。坑蒙拐骗偷抢黄赌毒,有哪个是正经营生?我得生存啊!我吃喝需要钱啊,更不要说照顾我老爹了。我咋办?你说我咋办?我就只能跟着他们偷,没被抓住就算赚着了,被抓住就再进来。现在的改造形式和十年前、五年前变化太大了,一年一个样。现在坐牢日子不好过,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好过,再也没有土皇帝了。
你问我在劳改队里呼风唤雨、不可一世有没有意义?你说有没有意义?连一个能拉你一把的朋友都没有,老爹一个人活在活棺材里,没享受一天我的孝顺;两个弟弟都不敢跟我联系,在他们眼里我就是瘟神是灾星;我儿子二十多岁了,从小到大就没人管,年纪轻轻进过少管所,进过戒毒所,你说我有什么资格教育他?你说我这一辈子活了啥?球都不是!我就是个渣滓、败类,连猪狗都不如……
老陈越说越激动,声调也越来越高,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起来很狰狞,这一次我没有打断他,也没有走神溜号,从头全神贯注地听他说到结束。这是压抑在老陈心底许久许久的秘密和痛楚,今天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我拉起老陈去烟房抽烟,平静一下心情。老陈连抽了好几支,抽得很缓慢,感觉好像是在抽大烟,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老陈问我: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我到底图你什么对不对?我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一些,但我更想听到他公布最终的答案。老陈说:我一直说我关心你照顾你是因为回报你在看守所时,给我半截子烟的滴水之恩,这虽然不假,但是我确实有私心,也有所图。我在看守所时就观察过你,你不是一个混社会的混子,身上一股学生气,劳改队的这些劳改犯你可能一辈子都没接触过。你犯的罪和我们的也不一样。你文化水平高,有经济基础,你出去以后也肯定会干正经买卖,不会走邪门歪道。你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和别人格格不入,但是心里面重情重义,比那些天天把道义挂在嘴边的社会人儿更讲感情。我这个人做了一辈子牢,感觉终于遇到了你这么一个贵人,遇到了可以带着我走完后半生的贵人。如果你不来劳改队,我一辈子都巴结不上你,你没嫌弃我吸过大烟,没嫌弃我做了一辈子牢,你不是怕我才尊重我,你是真的因为感激我帮助你才尊重我,虽然你也不会完全信任我,但是你总想着能报答我。我其实真的不在乎你在监狱能为我做些什么,我就是想在劳改队里能尽我最大的努力,把你照顾好;等我出狱以后,再尽我最大努力,把你们家的孤儿寡母照顾好,一直到你出狱。怎么尽最大努力?我一个月要是能赚两千块钱,我非得在他们身上花上一千块以上,虽然你们家不缺,但是这就是尽我最大努力。你出狱以后,肯定会东山再起的,只要你能给我安排点活,不再干违法的营生,我给你守仓库也行,给你买菜做饭也行,给你当牛做马都行,我就是把你当成我后半辈子的贵人来跟你相处的,而不是想着在监狱里占你点小便宜。图你的三千五千块,我承认,我对其他人可能这样,我不骗你,我坐牢从来没花家里一分钱,家里也没有钱养我,我的吃的、喝的、抽的、用的都不缺,但是我从来没想过从你这里弄这些东西,我想要的是你的未来,如果我骗你,我不得好死。
老陈的一席话让我无言以对,我看着这位做了一辈子牢,喜欢吹嘘自己坐牢光辉岁月的老人,突然感觉他真的很可怜,可怜得令人心酸。如果当时我拥有什么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全部给他,我拍拍老陈的肩膀:“哥,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从今天开始,我们一起相依为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