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吃饭的时候,淡月问到我在电话里提的事,我便将七霜家的遭遇告诉了她。
淡月对此早有耳闻,同样对住建部的做法感到不解,“征信系统是几十年前的老系统,有些小毛病很正常,他们该不会把数据误差当成信息造假了吧?”
我不清楚这些系统的运作情况,只想早点知道这件事情该如何解决。
淡月沉吟道:“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征信系统直接关系到民生问题,如果社研院以此向住建部施压,住建部十有八九会让步。公诉机关也不会揪着几条造假信息不放,他们只想知道这些信息是故障还是人为。
但是反过来想,社研院深陷舆论漩涡,并不适宜采取强硬的态度。假如有媒体借机造势,指责社研院刻意掩盖错误,那么社研院的处境将更加严峻。
“说到底,住建部的态度耐人寻味。”淡月如此作结道,“它想从这趟浑水里抽身,却把脏水抖到民众身上,它向公诉机关示好,却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想要什么。”
话题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起点。
淡月劝我不必太过焦虑,因为个人的焦虑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想起白苏曾对我讲的那句话:如果你认为,你需要对能力范围外的事情负责,那实际是一种自负。
我将这句话转述给淡月,她不完全赞同,“责任和能力实际上是两个范畴的概念,并不完全重合。我认为,我们不用对能力范围内的事全都负责,譬如你不用天天给我做饭吃。”
“你要是想吃,可以到我家来。”我插了一句。
淡月鼓了鼓嘴,却没有反驳,“算我举错了例子。比如你不用关心每个学生的家事。”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相反,对于某些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情,我们却负有关注和响应的责任。”
淡月认为,社会是一部复杂而笨重的机器,个人就像附在上面的一块铁屑。铁屑对着机器大吼大叫是没有用的,只有当千万枚铁屑凝聚在一起,变成一把有力的扳手,才能撬动生锈坏死的齿轮。
“你是说,这件事还得靠受害者们团结起来,住建部才会让步?”
“我什么也没说。”淡月端起汤碗,“嗞嗞”喝了几口,放下碗后,一脸庄重严肃地看着我,“我希望你们相信政府机关,我们会妥善解决这件事。”
真亏她没有把汤汁喷出来。
我们讲了很多话,或许比之前一年的量还多,我一直以为淡月像她母亲一样严肃刻板,没想到她还藏着柔软的一面。
她担心我对学生的事插手太多,会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我说七霜家的境况特殊,实在不忍心放着不管。
“你是放不下七霜,还是放不下风花?”淡月忽然问我。
“有区别吗?”
“当然有了,”淡月瞪了我一眼,“这决定了我要不要投诉你。”
“哈哈……”我挠了挠脸颊,“放过我吧,我没有那种意思。”
“哪种意思?”“当然是……你想的那种意思。”
“我想的哪种意思?”淡月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却只能狼狈躲闪。
淡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性冷淡的人。
“何至于。”我表示不服,“只是没有太强的占有欲望。”
淡月悻悻然收回身子,蜷在了一起,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就不担心,对方感觉等不到你了,就转身离你而去。”
我想了想,应道:“与其离开时才让我知道,不如早些告诉我。”
“早些告诉你,又能怎样?”“就不用承受等待的痛苦。”
“你——”淡月一噎,丢过来一只枕头,“你是猪头吗?对方不告诉你,说明结果比等待还要痛苦。”
沉默半晌,我问淡月:“那我该怎么办呢?”
“你该去死。”说完,又扔来一只枕头。
我明白淡月想说什么,她也明白我在畏惧什么。我们没有彼此拆穿,或许是知道事情并没有那样容易。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思索亲情的含义。那些沉浸在家庭幸福中的人,往往难以用言语将它述说清楚,我则恰好相反。我可以讲出很多描述,他们听了总是说“对对,就是你说的那样,你很清楚嘛”,我心底却很明白,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就好像用针扎失去知觉的手臂,旁人担心地问“疼吗”,我一边说疼,一边做出痛苦的表情。
爱情亦是如此。
我很害怕,有一天对方忽然问我:“你为什么要装作爱我?”
我大概会说,“这样做心里会好受一些。”
对方或许会“咣咣”扇我两个巴掌,痛快地与我断绝关系,或许会伤痛欲绝,抓住我痛哭流涕。然后有一天,对方忽然找到我,问当初为什么要在一起。
我便反问道:假如时光倒流,你希望我如何选择呢。
对方说:你就不该隐瞒、欺骗,你装不了一辈子的。
于是我扪心自问:难道这样的我,就没有资格拥有爱情了吗。
这样的故事时常换着模样在我脑海中出现,我知道挥之不去,便试着与它妥协。它嘲笑我,我装作没有听见,它诱惑我,我笑它演技太烂,它气急败坏,我劝它冷静淡然,它沮丧忧伤,我陪它一起难过。
后来,我明白了它是我心里的一块顽疾。它问我:如果我缠着你,一辈子也治不好怎么办。我应道:那我除了接纳你,还能怎么样呢。
我们一直聊到很晚,临走前,淡月鼓起勇气,邀我在这一阵风波之后,陪她去一趟婚育规划中心。
“或许,到时候……”淡月解释得磕磕碰碰,“结果会有所变化。”
一刹那,我感觉胸口像被揪住一样难受。
末了,我问她:“如果真的变了,你打算怎么办?”
淡月挤出来一丝笑容,“我就可以断了念想。”
我很想说点什么,嗓子却不争气,一个字也没有发出来。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淡月早已迈步向前,而我始终在原地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