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四辆日军卡车停到太平庄伪保公所院门外,另一个小队长岩井跳下车,手拿一本登记簿走进院门,身后跟着几个日本兵。
沈杰楷几人迎出来,岩井对他说:“你这儿总共有九个嫌犯的家属,有多少交代了?”
沈杰楷迟疑一下,说:“已经交代的,参加国民党和国军的有两家,参加共产党和共军的有四家。另外还有三家人正在审。”
岩井听了,说:“野泽向你交代的,我就不重复了。现在,把那两家人拉出来,到村里枪毙示众。”
一众伪保安队员架着拖着挣扎叫喊不止的六七个男女小孩出了院子,朝村子中心的一个大土场走去。
岩井带着四五个日本兵一块前往。沈杰楷一边走,一边向几个伪甲长吩咐:“你们去叫村里人,一家一户来一个,观看行刑。”
岩井走了一阵儿,站住身叫来沈杰楷,命令道:“你派人回一趟保公所,把共党的家属也押来。”
沈杰楷愣怔一下:“是!”
太平庄村中心的大土场上很快聚集了五六十人,仍有些庄稼汉朝人群后面靠近。
几个日本士兵端着枪巡视会场。
岩井两手搭在军刀把儿上,正对太平庄的民众。
一溜儿共产党和国民党干事、士兵的家属跪在人群之前,沈杰楷和伪甲长们站在一边,神色阴沉。
岩井让沈杰楷训话,沈杰楷不敢开口又不敢不从,壮起胆子说:“长官,您讲话威慑力更大。”
岩井催促道:“你是皇军的人,我是在给你立威的机会,快开始!”
沈杰楷无奈,对面前的一众村邻说:“大伙儿都听好了,我三番五次地劝说大家,要老老实实做人,做良民,归顺皇军,但还是有人不听,不信,跑去给共产党、国民党做事,反对皇军。我再说一次,凡是抗日的,全家都是死罪,只要出了一个,全家枪毙!
“……你以为你跑去参加了这个队伍,那个组织,皇军就不知道了?皇军比谁都清楚!你们回去以后,要好好管教子女、后人,劝诫兄弟、姐妹,千万再不要犯傻,要是不听劝阻,下场就跟这些人一样!……这次是枪毙一家,下次如果又查出来了,一个甲十户人,全都枪毙!”
全场民众鸦雀无声,岩井观察着乡民们脸上的惧色,觉得沈杰楷讲的还不错,对他说:“开始行刑!”
沈杰楷回道:“那就开始。”向十几个伪保安队员指一下跪在最右边的两家人,说:“这两家枪毙,另四家留下。”
伪保安队员们分别将手伸进六七个人的腋下,拖到土场的西北角,举起枪一个接一个地杀害,一个伪队员握着手枪,往每人身上补了一枪。
接连的枪声中,整个土场上的民众全都吓得面如土灰,每个人的目光中都透着彻骨的恐惧,连一些硬汉也显出惶惧的神色。
沈杰楷又向民众训话:“这就是抗日的下场!……”
黑压压的乡民腾起嗡嗡的议论声。
沈杰楷指着剩下的十几个人,说:“这些人是共党士兵的家属,今天先不枪毙他们,皇军下回到西山扫荡,由他们打前阵,让他们的儿子亲手消灭他们!”
人群里又腾起一阵嗡嗡声,范承时再也忍耐不住,挤到跟前,求情说:“杰楷哥,你把我爹放了吧!我回去跟他好好说,以后再也不给你惹麻烦了。”
范承时昨晚找到保公所,知道了父亲的下落,却救不回他,现在更加焦忧。
沈杰楷说:“范伯都回去了,你回家去,给范伯弄些好菜好饭,昨晚上我实在没办法。”
范承时一愣,忙做出感激的样子,回应了几句,转身朝家里跑去。
岩井作了简短训话,宣布散会。一众村民离去,日本人和沈杰楷一等人也离开了,押着那些“嫌疑犯”的家属。
过不多久,土场上又来了一些好事者,到边上围观那些死尸。
夜里,范继峦叫来十多个青壮年汉子,两人一对儿,把那几具尸体先后搬走,抬进他们原先的家里。
次日,范继峦又请人临时割制了薄板棺材,和昨天的汉子们将逝者置放进去,悄悄地抬到各家的地头埋葬了。
范继峦又找了一次沈杰楷,随后,在保公所里遇害的几人也得到了安葬。
他着人将孟朴生的棺材抬到孟家的祖坟地里下葬,两排土堆的最左边,多出了一座新坟。
孟郭氏和闻讯潜回家中的孟德远不敢在白天去送葬,只能在夜深后悄悄打着灯笼去阴森的坟地里哀悼。
孟郭氏在坟前直哭得昏死过去,孟德远狠劲地用拳头砸着一旁的老树,皮破血流也不觉疼痛。
母子两人一直哀悼到后半夜,都十分困倦,德远才搀着母亲打着灯笼回家。
虚弱的孟郭氏边走边骂:“德辰,你个狗日的!早知道会这样儿,我当初就不该生你!”
一连几日的夜里,孟郭氏和孟德远都带着饭食和火纸去往坟地里,两人哭得泪干眼肿,声音嘶哑,村庄里夜不成寐的苦命人远远地听见了,心知是他们母子,不禁更觉黑夜漫长,人世凄苦。
太平庄人尽皆知是谁主持办了罹难者的后事,却无人去向伪甲长、伪保长报告。
个别良心未泯的伪甲长暗地里听说了,反倒从心底对范继峦产生了好感和敬佩。乡邻们对他更是备加敬重。
此后,邻人远远地看见他从田间劳动回来,或者锁上门到哪里去,不迎上去,而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变得沉寂的大善人。
那天,“行刑”结束后,岩井小队长和沈杰楷一众人回到伪保公所,沈杰楷因为孟朴生的死去而萎糜不振。
岩井以为刚才枪毙的场面引发了他的忧虑,盯着他问:“该我带走的人有几个?拖出来,抬上卡车。”
沈杰楷强打精神:“三个。”然后指示伪保安队员抬人。
一个庄稼汉、一个妇女和一个大姑娘,被从审讯室的木门里抬出来。
头发蓬乱的妇女奄奄一息,姑娘大哭大叫,汉子猛烈挣扎,骂骂咧咧的伪保安队员用膝盖往他身上猛顶,汉子的嘴巴早被打得发声模糊,嗷嗷大叫着出了院门,一枪托又砸到嘴上,惨叫几下后,便不再作声。
七八个伪队员将三人扔上卡车,岩井等人登上车,沈杰楷与他们告别。
四辆卡车嗡嗡地从大门口驰远,沈杰楷心头一阵轻松,目送卡车消失在土路尽头,才和其他人返回院里。
他十分疑惑岩井拉着那些人去往哪里,但日本人不说就不能打问。他对此总有些隐约的惧怕,甚至盖过了对于孟朴生死去的担忧和懊悔。
岩井小队长的四辆卡车沿途又拉了一些乡民,穿过房山县城,行驶在宽阔坎坷的土路上。
卡车一直驰向北平城,扬起一路烟尘。后晌时分,进了永定门,车头一拐朝天坛驶去。
车厢里的乡民想破脑袋也不会知道,天坛早已不是祭天的圣地,而是被日本人秘密封锁起来的细菌部队的总部驻地,地位仅次于设在伪满洲国的731部队——1855部队。
这一秘密部队,在协和医学院、静生生物与社会调查所,以及天津、石家庄、塘沽、郑州、太原等地均有分支机构。等待这些可悲的乡民的,是一种不堪设想的结局。
清晨时光,1855部队天坛总部的一栋新建小楼里,阳光穿窗而入,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卫生兵各自从架板上取下一个竹笼,放到实验台上,打开小门,伸进一块竹板,里面的小白鼠睁着黑溜溜的小眼睛,四爪挪动上到竹板上,卫生兵抽出老鼠,伸进一个铝制油桶的口里,抖动两下,小白鼠就跌进桶底。
卫生兵又取来一根试管,将下端塞入桶口,大拇指压下上端的橡胶软塞,砰的一下,下端的软塞弹出来系在空中,几只跳蚤蹦落到桶底。
桶底铺着几层油纸,上面撒了一层麦糠和豆粕,里面混杂着带有鼠疫病菌的老鼠血粉;另几组铝铜里分别撒着含有霍乱、伤寒、痢疾等病菌的血粉。
蹦跳的跳蚤先是叮食血粉,腹腔内的血液自然携带了病毒,接着叮咬在黑暗中爬动的小白鼠,白鼠很快就显出症状。
这间实验房里的几排架板上,摆着许多圈养跳蚤的玻璃器皿和装着灰鼠白鼠的竹笼,地上的几排铝制油桶是滋生生物武器的人造温床。
像这个早晨一样,小楼里的几十个卫生兵每天进进出出实验房,重复着同样的工作,有时在另一些标记过的铝桶里,用玻璃器皿捕捉带病毒的跳蚤,偶尔会用长钳夹出死老鼠。
那些装进玻璃器皿的带菌跳蚤,现在很快就要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