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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林斯基说过,“偶然性在悲剧中是没有一席之地的。“ 生活如此,小说也是如此,否则便是自说自话,如何能让读者产生共鸣。读了毕飞宇的短篇小说《大雨如注》,更是深有体会,果然优秀的作品,都离不开逻辑性。
小说开篇是这样写的,“丫头不像她的母亲,也不像她的父亲”,有些莫名其妙,却又抓人眼球。当大家开着粗俗的玩笑,说女儿不是大姚的种,大姚平静地回答,是转基因。一个管道工,听到这种玩笑,不仅不急不恼,还说话文绉绉,这是不是有些不合常理?不急,我们接着看。
第二段,有了答案,大姚在师范大学当管道工,是徘徊在教授与技工之间的管道工,所以,那些粗俗的玩笑来自于与他同一阶层的底层工人,但他不恼,(至少表面上表现镇定),因为文化层次高的人是不屑于为此争辩的。他的不恼来自于他早就认识到的 “真理”,“舌头是软玩意儿,却是硬实力”。
短短两小段,信息量很大,大姚尽管是一个普通管道工,但他又与教授级的文人打交道,他的思想境界与其他技工不同,他向往靠知识与头脑挣钱的职业。同时,大姚有一个漂亮的女儿,跟他们夫妻俩都不像。到这儿,大姚的大致形象已跃然纸上,那他如何实现阶层的跨越呢?当然是女儿。
紧接着,众所期待的大姚的女儿姚子涵登场了,但她先是以他人眼里的形象出场的,相对漂亮,她的专业技能更是出类拔萃,而且是全方位的优秀,是从学生到老师都钦佩的偶像级人物,称为“画皮”,因为不像人,有缺点。
这里插一句,作者说大姚是有脑子的,而且这一点像他的父亲,为什么要提到大姚的父亲,是作者随性而写吗?当然不是,一个顶级作家,绝不会多一句废话。我们暂且把这个问题放一放,稍后再说。
回到我们的“画皮”身上,再多的夸赞都只是外在赋予的特质,要真正认识一个人,要看的是她本人的言行举止,小说的人物塑造更是如此,而作者仅凭一句话,便让姚子涵“活“了起来。当教导主任近乎崇拜地问小姚同学,(注意,是教导主任,而不是同学,这个份量可见一斑),她是如何做到的,她的回答很平常,“女人嘛,就应该对自己狠一点。”
从写作者的角度,我太喜欢这个表达了。一般而言,当一个老师问一个学生,他是如何平衡好时间与精力,做到全面优秀的,我能想到的回答,诸如“还好啦“,“比我优秀的还很多”,等等,多是谦虚扭捏状。最多有个别拽拽的,“天赋异禀吧”。姚子涵既不谦虚,也不张狂,她在宣示她的独立与坚韧。她所有的成绩与他人无关,包括她的父母,她是凭着自己的“狠”劲博出来的。就凭这一句,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独立的、早熟的、自我意志坚定的女孩。作者这么形容她,“她的耐受力就像被鲁迅的铁掌挤干了的那块海绵,再一挤,还能出水”。众所周知,鲁迅的文章何等的犀利尖锐,堪比铁掌,能在铁掌下还能再挤出水的海绵,具有何等强大的耐受力。
姚子涵的“狠”当然不是天生的,四岁那一年,便被母亲韩月娇带出去上各种班,但不同于大多数被逼的孩子,姚子涵没有与父母对抗,反而将这种被逼出来的狠劲,转化成了自我的耐受力,而这份耐受力日积月累,成了她的习惯,她的力量,也成了她唯一可以倚靠的盾牌。
接下来,主要配角米歇尔出场了,小说里这样的人物,非常重要,他/她是推动故事情节的关键,在这篇小说里,她也是导致结局的导火线,而这个结局又精彩绝伦,这一点我们留到最后说。
米歇尔是姚子涵的外教老师,但她又不是普通的英语老师,她是个地道的美国姑娘,性格泼辣开放,这个人设是必要的,否则不会发生后面的事。她的形象又是怎么出来的呢?作者没有通过平铺直叙的描述呈现,而是通过一个小的突发事件,活灵活现地跳到了读者面前。大姚在学校图书馆的女卫生间维修,米歇尔以为他图谋不轨,大姚的一句,“我不在卫生间吃东西(吃豆腐),也不在卫生间抽烟。”既解开了误会,也让两人认识了,之后见到像是老熟人。一个姑娘在学校抽烟,很有可能不是老师,而是留学生。从他俩简短的对话,已经可以看出米歇尔性格里的随意不羁。
于是,一桩生意出来了,大姚以一小时一百的价格给姚子涵雇了一个英语陪练师。姚子涵的英语已经足够优秀,为什么还要请老师呢?因为大姚夫妇在看完一档英语竞赛节目后,又发现了一个新目标,那便是让女儿在电视上拿个“英语冠军”回来,最最重要的是,姚子涵将会在电视上作一番感谢父母的致词,两人想得都魔怔了,“韩月娇的心突然碎了,泪水在眼眶里头直打圈——她和孩子多不容易啊,都不容易,实在是不容易”。
然而,不管姚子涵会不会如他们所愿,成为电视PK赛中“活到最后”的那个孩子,这样的致词也绝不会出现在姚子涵的口中,前文已经透露的信息是,她打心里觉得,所有成功都是自己的努力,与父母无关。
米歇尔准时来了,看到她消失在女儿的房间里,大姚又在谋划另一件事了。他让妻子赶紧包饺子,要留洋老师吃饭。你以为这是中国人热情好客的传统美德,非也,他们盘算着趁吃饺子的时间,让米歇尔无偿给女儿补口语呢。不得不说,大姚的脑子是好使的,与其说他是聪明,不如说是精明。精明的人往往比别人多了一窍,专门用来盘自己的利弊得失。可惜他的那点小心思,却打了水漂,米歇尔下课后,边吃饺子边说中文,人家也不傻,想趁机练习中文呢。
大姚以为吃了亏,谁知女儿转头在电脑上调出了米歇尔和她对话的录音,可以反复听,任何时候都可以模仿练习。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谁说丫头不像父母。姚子涵表面默不作声,实则精明程度不亚于大姚。
前面的铺垫都打好了,姚子涵的聪明、独立、精明,已经印在了读者的脑海里,接下来,她对父母的抱怨也就不足为奇了。起因是她喜欢上了帅气的“国标”舞,而她偏偏从四岁懵懂时,就被母亲带去学了民族舞和古筝,这种柔美的,小家碧玉型的审美显然不是她自己喜欢的,而且现在要改也来不及了。喜欢帅气的事物,也暗示着这个青春期女孩的叛逆。所有这些,她的个性,她的叛逆,都导致了她对父母的抱怨,为什么从一开始不给她上“国标”舞,为什么不学萨克斯风这种帅气的,上得了台面的乐器,她想不到感恩父母给予她的,而是怨恨他们没有给她的,最后所有的怨气都归结于一点,她的父母没有钱,以至于她吃了比别人多得多的苦。
“她恨了。他们的眼光是什么眼光?他们的见识是什么见识?——她姚子涵吃了多少苦啊。”
形成这样的怨恨,不是空穴来风,如果没有之前的饺子事件中透出的精明,如果没有之前她说的那句女人就该对自己狠一点,读者心中的姚子涵不会生出如此不孝的怨念。
然而,姚家真的没钱吗?一个管道工和一个花匠,看上去确实没什么钱,可他们又是怎么供姚子涵从小读那么多兴趣课的呢?又是怎么供得起每次100元的英语陪练的呢?
还记得小说前面提过,大姚是有脑子的,随他父亲。原来是为接下来的大姚家有钱做的铺垫,多年前,大姚父亲,一个精明的农民,预算到自家的宅基地会给他们带来财富。他的精明体现在,耐得住性子,阻止儿子进城买房的冲动,守住老宅和老宅里的户口,并且一点点地在原地盖房子。这番操作,说得好听,是韬光养晦,说得不好,是老谋深算。不管怎样,他们等赢了,宅基地果然赢了一大笔钱。
有钱也没有告诉女儿,这也是大姚夫妇的精明之处,一是不能露富,二是孩子的未来系在美国,而不是家里的这笔钱上。其实,即使姚子涵知道家里真实的经济状况,也不能阻止她对父母的抱怨,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来发泄她心中的怨气。她就像一根长期绷紧的牛皮筋,随时都会断掉。
米歇尔便是皮筋断裂的助力。这个率真开放的洋妞带着姚子涵体验了一把彻底放飞的感觉,大雨就是最好的介质。没有无拘无束的米歇尔,没有倾盆而下的大雨,甚至没有姚子涵与父母置气,跟着米歇尔来到足球场,两个女孩就不会在大雨里踢足球,姚子涵内心被压抑的情绪就不会彻底释放。一切都是必然。
雨中的这一段描写,酣畅淋漓,感染力极强,作为读者,仿佛也置身其中,雨点砸到身上的快感,会让所有在生活中受挫的、压抑的我们都感同身受。
回到小说的逻辑性,淋了一场雨的姚子涵感冒了,发烧了,晕倒了,最后诊断为脑炎。让我们先暂停一下,试想,如果我是写作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一个女孩在父母“望女成凤”的殷殷期待下,把自己逼成了人人羡慕的“画皮”,在一场短暂的情绪释放后,依然不放过自己,最终熬成了脑炎,(注意,是脑炎,是与脑子有关的病症,也是够绝的。)
然而,作者没有收笔,精彩的还在后头,姚子涵醒来后,不会说中文了,像是得了臆想症,用一口标准流利的英语作着致词,她的话语多么得体又体面,表达着对父母的关心,对老板的感谢(让她有钱买钢琴),对评委的致谢(看来是得了英语大奖了),所有这些似乎都是姚子涵内心所求的东西,在她的臆想中都实现了。如果不是在病房,不是在女儿刚苏醒时,大姚会对女儿流利的英语倍感自豪吧,可如今,他害怕极了,他愿意抽干自己身上的血,来换回女儿。“他认准了女儿需要急救,需要输血。他愿意切开自己的每一根血管,直至干瘪成一具骷髅。”
整篇小说一环接一环,即使最后姚子涵出现令人不可思议的症状,我们也不觉得突兀,仿佛一切都是必然,从人物到情节,都该是这样。原来,逻辑性是小说饱满生动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