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沉闷的轰鸣声碾过麦场,父亲握着方向盘,铁轮下麦秆噼啪作响,麦粒簌簌抖落。我蹲在麦场边,麦芒扎得小腿微痒,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麦尘与阳光烘烤过的气息——这是每年麦收时节,烙印于我记忆深处的味道。麦场之上,拖拉机那巨大的铁轮代替了石磙和老牛,父亲在驾驶座上紧握方向盘,身姿僵硬,仿佛掌控一头陌生而倔强的巨兽,笨重地碾过厚厚铺展的麦秆。车轮下,麦穗如被巨口吞噬般纷纷碎裂,金黄的麦粒挣脱束缚,簌簌落下,在灼人的阳光下跳跃、闪烁。麦秸被碾得扁平,随即被扬起的铁叉抛向半空,空气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浓烈又微呛的气息,那是麦秸焦香,如同浓缩的阳光终于被压榨出来,在干燥的风中混着麦粒的清香悄然弥漫。
这气息,在童年记忆里如同旗帜般鲜明,如今却似乎淡了、薄了。我站在田埂上,望着联合收割机如巨兽般吞噬麦浪,吐出金黄的麦粒,直接装入麻袋。故乡麦田依旧金黄,麦浪起伏如海,却已不见昔日麦场上喧腾的人影。收割机卷起的烟尘里,那混合着汗水、泥土与阳光曝晒的麦香,终究是淡薄了。
“快!天要变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这声呼喊如同石破天惊,霎时撕裂了麦场上所有的沉闷与疲惫。人们纷纷抬头,脸上布满凝重。风不知何时骤然加紧,卷起麦场上的尘土和细碎的麦草,迷蒙了所有人的眼睛。几片浓墨似的乌云迅速吞噬了头顶整片晴空,豆大的雨点猝不及防地砸落下来,噼噼啪啪,无情地打在草帽上、肩背上,更狠狠砸在刚刚脱粒、还未来得及归仓的麦粒上。
“收麦子!快!”父亲的声音如同炸雷,瞬间引爆了整个麦场。所有埋头劳作的人如同听到了冲锋号令,从各处奔涌出来。脚步在泥水中急促奔走,人影纷乱如麻,扫帚在湿地上发出急促的刮擦声,铁锨铲起麦粒的声音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动作近乎疯狂,仿佛在与天神抢夺无价之宝。麦粒在人们手中飞速传递着,被匆忙装入麻袋,又被扛上肩膀奔向仓库。被雨水淋湿的麦粒显出深色,沉重得如同浸满了泪水的黄金。
就在这混乱的漩涡中心,茂源爷的身影凝固了。他不知何时已双膝跪倒在泥泞的麦堆旁,枯瘦的手颤抖着,深深插进湿漉漉的麦粒里,又缓缓捧起一捧,长久地、近乎痴迷地凝望着掌中那被雨水浸泡的金黄。雨水顺着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肆意流淌,不知是雨是泪。他嘶哑的喉咙里发出沉重如石碾滚动般的呜咽:“老天爷……这粮食,糟践不得啊!”那声音穿过密集的雨帘,重重砸在我心上,比冰冷的雨点更令人心惊。
那雨夜之后,茂源爷似乎被那场暴雨抽走了筋骨,佝偻得更深了。他依旧每日去麦场,只是拖拉机声响起时,他便远远地蹲在角落,浑浊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那碾压麦秆的钢铁巨轮,偶尔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一下旁边被遗忘的石磙——那石磙表面已被磨得极其光滑圆润,仿佛承载着无数个烈日下牛蹄踏过的缓慢年轮,沉默地诉说着消逝的节奏。他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石头上摩挲,如同抚慰一个老友的脊背。
麦子入仓后,粮站的人开着卡车来了。雪白的化验单、冰冷的磅秤、计算器按键的嘀嗒声,在弥漫着麦香的空间里显得异常突兀。父亲递上烟,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却掩不住眼底的焦灼。粮站的人捏起几粒麦子,对着光看了看,又扔回袋子,语气平淡无波:“水分还是大了点,得扣点。”父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嘴角抽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肩膀垮塌下去。我站在一旁,清晰地看到父亲攥紧的拳头在裤缝边微微发抖,那无声的颤抖里,浸透了被雨水泡胀的麦粒般沉甸甸的无奈。
茂源爷默默地坐在仓库门槛上,远远望着,一口一口吧嗒着早已熄灭的旱烟锅。他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捻着几粒散落在脚边的麦子,仿佛那是仅存的念想。粮站的车终于开走了,扬起一路尘土。父亲看着手中那几张薄薄的钞票,又抬头望向仓库里小山般的麦堆,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得像麦场上被石磙碾过的泥土,重重地落在我耳中。茂源爷这才缓缓站起身,佝偻着腰,慢慢地踱到麦堆旁。他伸出枯枝般的手,轻轻抚摸着饱满的麻袋,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了熟睡的婴孩。昏黄的灯光下,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一种比麦粒更沉重的、无言的光芒。
多年后我重返故乡,麦收时节已不见昔日喧嚣的麦场。联合收割机在广袤的田野里轰鸣,如同不知疲倦的巨兽,贪婪地吞噬着翻滚的金黄麦浪。金黄的麦粒如流水般倾泻而出,直接灌入车斗,又迅捷地运往收购点。效率惊人,麦田里却只剩下机器单调的嘶吼,再无当年人喊牛哞、汗水砸在热土上的蒸腾生气。
粮站前,卡车排成了长龙。轮到父亲时,他递上单据,眼神有些茫然地看着工作人员用仪器快速检测,在表格上打着钩。过磅,开票,动作机械而流畅。父亲接过那几张轻飘飘的票据,习惯性地想挤出个笑容,嘴角牵动了一下,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含混的嘟囔。他默默走到一边,背靠着装满麦子的卡车轮胎蹲下来,摸出烟卷点上。烟雾缭绕中,他望着远处轰鸣的收割机,眼神空洞,仿佛在寻找什么失落的东西。
夕阳熔金,泼洒在空旷的晒场上。我无意间瞥见茂源爷的小孙子,蹲在角落一堆废弃的麦秸旁,小手专心地拢着散落的麦粒。他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嘴里还念念有词:“粒粒皆辛苦……粒粒皆辛苦……”稚嫩的童音在晚风里飘荡,如同细弱的麦芒,轻轻扎在我心上。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孩子抬起头,清澈的眼睛映着霞光:“伯伯,爷爷说,麦子有魂儿。”
暮色四合,我独自走向村外那片早已荒芜的旧麦场。野草萋萋,顽强地覆盖着昔日的热闹痕迹。脚下的泥土依旧坚实,只是湮没在荒草深处。我弯下腰,手指拨开茂密的草丛,指尖触到泥土深处一个坚硬圆润的凸起。我用力扒开周围的泥土,一块被岁月磨蚀的石磙边缘显露出来,冰凉、沉重,如同大地深埋的骨骼。
夕阳沉甸甸地坠向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壮阔而悲凉的金红,像极了那年被暴雨打湿、又被众人拼命抢收的麦堆的颜色。我蹲下身,从田垄边小心地捻起一穗遗落的麦子,轻轻放在掌心。饱满的麦粒微微刺着皮肤,沉实而温润。霞光为它们镀上金边,仿佛小小的、沉睡的太阳。我久久凝视着掌心这一点点沉甸甸的金黄,如同捧住了童年那个暴雨如注的黄昏——那跪在泥泞中、双手托举着湿透麦粒的枯瘦身影,那一声穿透雨幕、如同大地呜咽的嘶喊:“这粮食,糟践不得啊!”
麦粒无言,却比任何石碑都更沉重地压向我的灵魂。这微小的颗粒里,沉甸甸的岂止是口粮?它压弯过多少坚韧的脊梁,浸泡过多少无声的汗水,又凝聚着多少对泥土深入骨髓的敬畏。纵然石磙已隐入荒草,麦场只余风声,纵然钢铁巨兽的轰鸣碾碎了古老的节奏,可总有些东西,比收成更沉,比岁月更韧,如同这掌心不语的麦粒,纵被风雨捶打,纵被时光深埋,那源自土地深处的敬畏,早已凝作灵魂深处不灭的金色星光,纵使沧海桑田,亦在血脉里无声流传。
暮色四合,麦场最终沉入无边的寂静。那巨大的、沉默的石磙,一半重又隐入泥土与荒草之下,一半裸露在渐渐消散的霞光里,像大地最后不肯闭合的眼,默默凝望着星空升起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