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和现实交界的地方
李白和盛唐时期的很多诗人都有过交往，比如说王昌龄、孟浩然，还有杜甫。在杜甫30多岁的时候，两人一起游历过一段时间，后来两个人分别就再也没见过。对于杜甫而言，这是一段很重要的记忆，他在之后的人生里不断的回味这段记忆。他给李白写过十几首诗，李白也给杜甫写过，但是不多。
安史之乱爆发以后，李白加入永王李璘的幕府，结果永王李璘谋反，李白也被牵连，朝廷把他流放到了夜郎，也就是今天的贵州。那个时候贵州地方气候不好，去了之后九死一生。杜甫当时在秦州，他只知道李白被流放了，但是具体的信息不知道，所以很担心。他每天心里记挂着李白，因此好几个晚上做梦梦见李白。于是杜甫写了两首梦李白，这是其中的第一首：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人难过的时候会哭。难过的程度越大，哭的声音也就越大。可是真的难过到了极点。哭是发不出声音的，这就是吞声。杜甫说其实要是真的知道你已经死了，反倒好一些，大不了撕心裂肺的哭一场，可最难受的是什么呢？是不确定你是否还活在人间。这个最折磨人。杜甫心里有一线希望，但是又不是那么的确定。所以每天只能活在煎熬里。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李白被流放到南方，南方多瘴气，很多人因为瘴气生病。可能就活不长。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杜甫晚上会梦到李白，他想大概是因为李白知道自己在想他，接下来他就开始写这个梦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恐怕自己在梦里见到的已经不是李白的生魂了，因为路太远了，谁也不知道流放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可能李白已经去世了。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他的魂魄从南方来，又从北方回去，两个人就这样在梦里见了一面。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杜甫说，你现在应该是在大狱里面，你怎么能飞来飞去呢？你怎么会飞到我的梦里来呢？其实他已经怀疑李白死掉了，这里他又在怀疑，他一直不能确定，可感人的地方就在于他不能确定。他左右摇摆，犹犹豫豫。其实我们知道他很想得到一个确定的消息，但是他的内心又害怕得到一个确定的消息。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颜色指的是李白的容貌，梦醒了看到满屋子的月光但是又没有完全醒。在自己将醒未醒之际看见李白的脸庞在自己眼前，月光就照在他的脸上，会不会是你？是不是我们在现实中真的碰面了？其实没有。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等到彻底醒来之后他没有别的话好说，只能在诗里写下自己的祝愿。说什么呢？江湖险恶，你自己要多多保重了。
杜甫写下这首诗的时候，还是不能确定李白的消息，死没死不知道。留给他的只有一个梦而已。
这首诗好就好在他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人在交界之处的状态——满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在梦和现实的交界之处，在真和假的交界之处，那里有一个人满怀关切，那个人就是杜甫。这一边是杜甫，另一边李白在干什么呢？李白已经被赦免了。李白本来要去夜郎，结果走到白帝城的时候，朝廷把他赦免了。李白高兴坏了，写了一首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你好，再见。
我们讲了杜甫和卫八的重逢，讲了杜甫在梦里和李白的重逢，最后来讲一下杜甫和李龟年的重逢，《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李龟年是盛唐时期一个特别有名的音乐人，唱歌唱的很好，懂音律，很受达官贵族的喜爱，也很受唐玄宗的喜爱，所以李龟年经常出入皇宫和那些贵族的府邸。岐王指的是岐王李范，李范是唐玄宗的弟弟，崔九指的是崔涤。这两个人都是唐玄宗的宠臣，他们身边结交了很多诗人、音乐家。当李龟年、岐王、崔九这三个名字摆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不只是名字了，他们构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关于盛唐的符号。
“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这两句写的是一个时代，是和盛唐有关的记忆。可是属于杜甫和李龟年的盛唐记忆，现在已经离他们很远了。安史之乱以后，李龟年流落到江南，大概他还要继续通过唱歌来谋生，他会出现在一些宴席上，但是那些听李龟年唱歌的人都会流下眼泪，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在李龟年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时代的盛衰变化，曾经的盛唐已经过去了，繁华不在，一切都只能成为回忆。
这是第一层比较悲哀的地方，表面上看是杜甫和李龟年的重逢，实际上是杜甫和曾经盛唐时代的重逢。
第二层的悲哀在哪里呢？是杜甫和曾经的自己的又一次重逢。岐王宅里寻常见，他不是说我经常在那里见到你，他说的是你曾经在那里可能也会看到我，我也经常会出现到那些宴会上，我也和这些达官贵人交往过，而且是寻常，是几度，不是偶尔的一次和两次。所以杜甫看到李龟年的时候，他看到的是青春时期的自己，他看到的是属于自己的荣耀时刻。他曾经也有过理想，也有过机遇，可是现在他怎么样呢？人最怕的就是这样。活着活着，你会发现你离自己期待的样子越越来越远了，这是一种。但是还有一种，你活着，活着，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把自己活丢了。杜甫和自己重逢，他遇到年轻的自己，可是同样也遇到了一个年老的自己。当李龟年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一样。李龟年老了，杜甫也老了。曾经他有那么多想要实现的，去改变的，可最后会发现，是世界改变了自己。他现在老了，什么也做不了。明日隔山月，世事两茫茫，国家的命运在哪里，个人的前途在哪里，都不知道。对他来讲，唯一确定的是什么呢？是死亡的迫近。
第三层悲哀的地方是什么呢？你会发现，杜甫写的是重逢，但他写的也是永别。他通过一个很微小的词来提示我们“落花时节”。古人看到落花是很敏感的，满天凋零的花朵就是你的生命，就是你逝去的青春。到了暮春，诗人们往往会伤感，看到落花，会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到了尽头。在这个落花时节，你我重逢，可能就是我们这一生最后一次相遇了。重逢即是永别。他写盛唐时代像落花一样，他写个人的青春像落花一样，他写每个人的生命像落花一样，都是无比脆弱。而我在这个落花的时节遇到了你，我也将在这个落花的时节和你告别。何焯说：四句浑浑说去，而世运之盛衰，年华之迟暮，两人之流落，俱在言表。
这首诗为什么会让我们感动呢？大概是因为这首诗的文字表面呈现出来的和他深层情感之间有一个巨大的反差。读文字，我们看起来他是一个美好的回忆。曾经在酒席上欢声笑语。你当时的演奏赢得满堂喝彩，这些都是如此的美好。重逢同样也是快乐的，每一句都是快乐，但是每一句话的下面都是悲哀。隐藏在文字下面的东西，杜甫不讲。他好像是在故意掩饰，两个人到了这把年纪，身上都带着属于各自的记忆，他们也都带着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两个人突然重逢的时候，即便什么不说，也知道过去自己有过什么，将来会面对什么。
杜甫用快乐美好的场景来掩饰自己不想提及也不愿面对的悲哀。诗表面的文字和他内在的情感背道而驰，是两个方向，一下子把这首诗的空间拉开了。
这首诗很简单，但是这首诗又很复杂，他就像海明威说的冰山一样，虽然只有很少一部分露在海面上，但仍然宏伟壮阔。
那些我们看不到的深藏在海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