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长老的秘密>
事情过去这么久，清漪长老都有些记不得具体时日，只知道那是他随泠水阁前阁主净芜长老学艺的时候……
打点好行装，清漪长老向沈澈开了口——也许是不忍看着沈澈和温檀走上他们的老路，也许是这些话实在憋了太久，触景生情，便再难以抑制心里的波澜。
“为师当年比你现在还要小一些，师从净芜长老。净芜长老待我不错，但当时他更欣赏的，是我的师兄——陈箜。
“他不像你师傅我脾气乖戾，待人接物极为谦和……但是因为师傅安排了我与他同住，一来一往，我们的关系越走越近，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而我渐渐摸清了他外柔内刚的性子。
“一次比武失利，他就会挂着一身伤，半声不吭，通宵习练对手绝技，就连我上前劝阻都被他狠命推开，直到揣摩透了那些招式才肯休息。
“师傅曾多次告诫他，为人太过好强，反而会伤及自己……谁料竟一语成谶。
“陈箜师兄天资极高，在一场一场的打斗中，了解到各家所长，其中也包括隐寒派的鞭法。一天夜里，他激动地摇醒我，问我愿不愿意与他一起，融各家武艺，修绝世神功，让泠水阁于四大门派中称霸。
“吟空，你应该了解师傅。为师我一生所念，不过是‘清净’二字，修炼功法、学医习药，只是为了有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罢了。
“所以我拒绝了他，还冲他泼了一大盆凉水：‘历来想要称霸天下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自己走火入魔，为众门派清理，二是修习不精，最后落得个经脉尽断的下场，从此废人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为师，伤了陈箜师兄的心……当时，我看到，他眼睛里的光熄灭了，只剩下让我恐惧的阴沉……他转身离开，丢下一句话：‘若连你都不肯相信我，我恐怕真的无路可走了。’
“事后我才知晓，他当时已将各家功法融合了大半，正因为害怕自己失控，才希望能有我的支持……
“那夜之后，他就失踪了，为师寻遍了暮山、走尽了环河也没能听到他的半点音讯。我急了，就把他问我的那些话告诉给了师傅，师傅断定，陈箜将走火入魔，因此集合了全泠水阁的人马，四处通缉陈箜，誓要废除祸端。
“为师没想到，他真会冒着生命危险再次找到我。为师至今忘不了他不顾一切地攥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师弟，你是信我的，你信我不会走火入魔的对吗？’
“但是我没有答话，一早埋伏好的泠水弟子一拥而上，净芜长老亲手打断了师兄的筋骨……
“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时，喃喃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从未后悔……信任你……更从未后悔……倾心于你……’
“然后师兄就被拖到了刀潭洞，困死在那个尸骸累累的鬼地方……
清漪长老的声音不断低了下去，直到喉咙被情绪噎住，雪白的胡子被泪水打湿，随嘴唇一起微微颤动着。
“师傅……”
“吟空，师傅这辈子只做过三件后悔的事，桩桩件件都是为着他……若我当年多信他一点，若我当年没有与众人一同做局害他，若我当年能在他阖眼前看清楚自己的心思……他一生清白，绝不应惨死刀潭洞……
“他当真没有入魔啊……”
喉咙里的塞子被突然拔出，一声压抑不下的悲泣被纵横的老泪淹没。
沈澈眼见平日老顽童一样的师傅在自己面前哭得不能自已，心里仿佛能拧出酸涩的血汁……
“其实师傅至今，都没能放下当年的师兄吧。”
“不错，他名箜，从竹从空，我便把最疼爱的两名弟子取字为吟竹、吟空。
“我继任阁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他的尸身安葬在暮山上。
“你曾问师傅，山上为何会有一修葺得板板整整的无名坟冢，师傅今日告诉你实话，那便是陈箜最后的归处……我不能让他有名有姓地风光大葬，唯一还能为他做的，就是保证年年香火不绝……
“澈儿，别怪师傅自私，给你们取了这样的字……”
“师傅，徒儿怎会……”
“澈儿，所以今日你说，你属意于温檀，师傅高兴。师傅活了七十六年了，看了这么多，终于明白，喜欢谁，从来就没有对错之分，若为流言蒙蔽了本心，那才真的会害人害己。
“所以师傅愿意替你料理祛暑山庄的事，你千万不要为此介怀。
“眼下师傅最担心的，还是温檀的身子。你平日多照顾照顾那孩子，若再有意外，只怕师傅也未必能保全他的性命……”
“是，多谢师傅提醒。”
目送长老远去，沈澈的心不禁为师傅的这席话一沉：细算起来，檀儿已经整整一日没有吃东西了……
“檀儿，尝尝我做的蛋花汤味道怎么样。”
沈澈急匆匆地闯进内舍，然而温檀却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起身，棉被安静地压着少年薄薄的身躯，却显不出一丝活气。
折腾了这么久，温檀累了。
其实，早在长老拎走沈澈之前，他就已经在睡梦中失去了意识。
沈澈软着身子，把手搭上温檀的脉搏——只有隐隐一线跳动，轻微的像是随时都会停止一样。
“檀儿，醒醒。
“温檀。”
颓然地呼唤里，沈澈端着烫手的粗瓷碗跪倒在床边，当年母亲倒在地板上昏迷不醒的场景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浮现，十六年过去了，他再一次体会到那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温檀、温檀……”
“不要吵……”
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修长的睫毛间露出一线光亮。
“檀儿，来，吃点东西。”
沈澈抹掉眼底的湿润，把温檀扶到枕头上，把盛满蛋花汤的勺子架到了他的嘴边。
“不要……”
不顾温檀的反抗，沈澈强行把热汤灌进了他的嘴里，温檀无力且乖顺地做着吞咽的动作，一勺接着一勺，粗瓷碗很快就见了底。
“嘶……沈澈，你谋杀啊。”
吞完沈澈秘制蛋花汤，温檀恢复了一点体力，发觉自己的口腔和食道像抹了辣椒一样火烧火燎的疼，朦朦胧胧地看见沈澈拿着个空碗，像个二傻子一样冲他嘿嘿笑着。
“你给我吃的什么玩意儿？！”
“蛋花汤啊，你之前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你个没有常识的，烫死老子了！”
瞥见仅剩的一点汤底正腾腾冒着热气，温檀瞬间明白了先前的不适感来自什么东西。
——先是寒气侵体，又被这个呆子活活烫醒，温檀对自己的命运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