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民国】《1931》:中华新声(5)

第九章 黑幕

“行止。”曹先生从拱门探头进来,见他在看相册也凑上前围观。“哎——”曹先生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

“您认识她吗?”他指着右侧的女人问。

“付太太的妹妹,付晏清。”

“没有听向瑾说过她有小姨?”

“她恐怕也并不知道她母亲有个妹妹。”

“从前发生过什么吗?”周行止凝视照片,随口问道。

“也是听付太太无意谈起,她妹妹在山东参加运动,被抓了去,托关系也并没有讯息。”

“现在也没找到?”

“听说前两年有了音信,我没有深入打听这些。”

对话到此暂告一段落,曹先生似乎对向瑾小时候极有兴趣,同周行止喋喋不休地说来笑去。周行止不知为何想到,如果向瑾在这里,一定又会板着脸说:“先生,我觉得您该说正事了。”

“你是广州人?”曹先生在聊各地美食,忽然问道。

“我年轻时喜欢广东的早茶,一天能吃百八十顿。”周行止礼貌性微笑回应。他想离开了,他对先生的健谈有些受不住。

“付晏清也在广州。听付太太说的。前几年在,不知现在在哪。”周行止本来已经起身,又坐回来问:“她在广州做什么?太太没去见过她吗?”

“听说身世不太清白,付太太与她生了嫌隙。”曹先生摆摆手,“哎,说太多了,都是听说,真真假假也未可知。”

先生虽不停摆手,嘴上仍说:“嫁给了一个破落地主,听说还给他伺候大烟。后来他又娶进了个女人,蛮横得很,他们二人倒是相配。可惜了付太太那么好一个妹妹,独女早夭,一身才华白白泯灭在那种环境里。”

周行止不知道自己从哪句话开始发愣,他觉得先生的描述让他很熟悉。那个与家庭,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女人仿佛就站在他面前。

她替他打包了行李,买了车票,找理由带他出了门,送他上了火车。他远走高飞逃出了一滩泥泞,而她永远困在了那里。

“抽大烟的是我父亲,蛮横女人是我母亲。付晏清是他的大房太太。”

“什么?”曹先生意外地看着他。

“付晏清是大太太。”周行止不停重复着这句话,表情悲痛。似乎黛玉悲伤落花,也像上帝怜悯世人。

距离离开南昌已经过去两天,周行止已经不太记得后来的事情,唯独记得付太太惊异的表情和那一夜的秉烛长谈。他把付晏清交代了个明明白白,也将自己剖析了个彻彻底底。

临别时付璟明并没有去送别他们,她正在打包行李去广州找妹妹。向瑾和周行止上了火车,原本是该直接回上海,可向瑾认为他也许并不太想这样回去,最终将目的地定在了苏州。

回家这么一趟,本意是还了曹先生的钥匙和人情,顺便也让母亲舒舒心,可到头来钥匙又到了他们手中,母亲反倒更加坐立难安。

1931年末,日本侵占东三省,随着侵华势力的不断深入,越来越多人惶惶不可终日。哪怕是相隔甚远的苏州城,仿佛也被一张巨大的、无边的黑幕笼盖。

死寂的冬日里,向瑾独自踱步在曹先生家的花园里。枯枝败叶,残垣断壁。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像一块飘零破碎的土地,也像饱受惊扰、茫然无措的人心。

第十章 喷薄

又过了许多天,墙边白梅傲放的清晨,周行止和向瑾离开苏州回到上海。下车的刹那,她耳边又一次响起几不可闻的枪炮声,像远方山谷里野兽的低吼。

朝报社方向步行,偶尔有几个人行色匆匆。再走一段路,街边小贩嘈嘈切切地议论在耳边嗡鸣。

将要走到报社楼下时向瑾前进的脚步顿住,有一批人蜂拥向他们这边。远处的天空和头顶,数架战机盘旋在夜幕中,像一只只巨大的秃鹫,徘徊在腐肉上空。

没有等向瑾反应过来,周行止已经拽了她向回疾走。他们刚刚赶上洪流般涌动的人群,身后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火光照彻夜幕,哭喊撕心裂肺。

曾经梦到的硝烟弥漫、流离失所,正在她身后接二连三上演。周行止不时回头朝她大喊:“别回头看”。最后那人跑到她身后,用尽全力搡了她一把。重心不稳,她朝地面重重摔了下去。

好像又爆炸了一次,也好像没有。一股热浪翻涌着冲击着她的全身,炫目的白光褪去,她看到一段残肢飞到空中,然后重重坠地,血肉横飞。

她想呕吐,胃中酸水上泛冲撞着她的喉咙。干呕几次之后,眩晕感漫上头部,然后是疼痛,伤口与地面的沙土瓦砾摩擦。

飞溅的瓦块砸在她脑后,仿佛突然清醒,她吃力爬起来本能的想拼命向前冲,赶上奔逃的人群。可是少了什么,她觉得心中惶恐。少了什么?

“周行止!”向瑾觉得自己再没发出过这样高昂而悲哀的喊声,仿佛穿透了浓雾,爆炸声在一瞬间停止,但也只是一瞬间。随后四周被崩裂声、哭声、尖叫声环绕。那个人刚刚还在他身后,只是倒下的一瞬间,他去了哪?

“周行止!”哭喊取代惊叫,泪水大滴大滴滑落。四周都是烟雾,浓雾中不时透出些不安的、诡异的红光、黄光。一片喧闹里向瑾找不到声音的来源,目之所及皆是横尸残体、断井颓垣。无尽的恐惧包裹了她。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借力抬升。如同平地起高楼,周行止满面土灰踉踉跄跄起身握住她的手。“快走!”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沉稳,很冷静。下一刻周行止又拽上她向前狂奔。

脚下尸横遍野,身后炮声震天,前方硝烟弥漫。似乎无论向哪里逃都是徒劳,但只要周行止在他身边,只要他握着她的手,仿佛太平盛景、歌舞升平。

喷薄。这个词究竟是谁创造出来并广为流传的?红日东升时,向瑾正坐在一辆大卡车中,身边是周行止。耀眼的红光映照在卡车里每个人的脸上,不知是喜悦还是悲伤,有人呜咽起来,然后情绪感染了整车人,低泣声接连不断。

“喷薄而出。”向瑾转头看周行止,“这个词很合适。”

“嗯。”周行止点头,也看着她。

劫后余生,下一步去哪?做什么?其实都无所谓了。她希望他们能一直这样并排坐着,看红日,等待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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