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西安家埠与市委大院
我上小学的那一年，我们最终搬到了西安家埠，在这里住了三年，又搬去了老市府院里。西埠的小院空出来了，就把爷爷奶奶接过来养老。
西安家埠和市委大院，我从小学，初中，高中住到了外出求学，落户他乡。他们是我对故乡最直接的认识。
我们搬到西埠的时候，门口的都昌路还是土路。村子里没有荒地，都开畦种地，唯一好玩的地方是新村前面有两个水池。听说是卖土方挖出来的坑，后来动了下脑筋，就势做了两个水池。
水池四四方方，水泥抹面的围堤。池水深绿，有时泛黄。开始的时候热闹了一阵儿，后来也就没什么人来玩儿了。没什么景致，夏天的水还很烫手。
我有一段时间是常常过去的。爸妈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只小鸭子，黄黄的毛特别可爱。可是他只有孤零零的一只，他寂寞，我也寂寞，所以我就常常带着他去水池游泳。刚开始的时候，它不敢下水，丢下去马上跳上来。后来胆大了，看见水光先来一个冲刺跑，扑通一声跳下水，嘎嘎清鸣两声，就开始“黄毛浮绿水，棕掌拨一拨”，然后“拨拨拨，拨拨拨，拨拨拨拨拨拨拨”，要围着水池跑好几圈才能揪它回家。再后来他就学会了扎蒙，可惜水池里没有太好吃的鱼给它犒赏。
小伙伴之后，家里来了一个大伙伴。爸妈又神奇地搞来一只羊。这只羊毛色洁白，很是干净。耳朵尖尖的，送到我家的时候，还没有长角。但是神奇的是，它脖子下面长了两个㮋圆的肉赘。软软的，我要捏，它不让我捏。
后来小羊长成了大羊，全家人也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思来想去，就送去丈岭，说让老人挤羊奶补身体。后来有次爷爷有兴致，牵羊去吃草。回家的时候穿火车洞，被火车惊到的大羊一下就把爷爷扯倒了，不过大羊也算通明，跑到火车洞口就停下来等着爷爷。
爷爷当年可是一个能跟日本鬼子拼刺刀拼赢的老八路，而且气场强大，只揍了日本鬼子一仗，就吓得天皇麻溜投降了。这样一个英雄，就这样被一只羊搞到卧床几个月。爸爸跟伯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磨刀嚯嚯向猪羊”，然而向了半天也不敢下手，最终卖给饭店了事儿。
后来在村里认识的人多了，好玩的地方也就多了。下泥潭摸鱼、爬树摘槐花、沿渠捞小鱼、生火烧麦粒，不一而足。整体而言，认识得男生更多一些。有高高壮壮的大块头，有调皮的小个子，有高高瘦瘦安安静静的小伙，有斯文得跟女生一样的“小哑巴”，还有霸气十足的小村霸；女生就很少。
二实小从老实验中学搬到育新街的时候，我正好上三年级。重新分班之后给我分了一个特别特别仙的同桌，家住东埠。人长得好看，还特别有灵气，又有点调皮。班主任要在班里搞一对一帮扶，我就想帮扶她。但是人家太有灵气了，不需要帮扶。最后让我去帮扶另一个女生，她家也在西埠，这应该是我在西埠接触的唯一一个女生了。这个女生是比我还乖孩子的乖孩子，乖得有点憨。
东埠的小仙女上课碎碎念，乐于分享一切感兴趣的东西，什么东西好吃，什么东西好玩，什么东西漂亮什么东西丑，还愿意拿彩笔在课本上涂框框，就是把汉字封闭的地方填满，涂完她的课本涂我的。我不理她她就藏我的东西。藏东西这种事情她绝对是遇到祖先了，你能藏我就不能藏？后来她藏不过我，就只能被动防守。
西埠的小乖女上课倍儿认真，我都怀疑她那眼睛是拿线扯着系到黑板上了。跟我的交流只限于一点——这个题怎么做。她考不过小仙女真是天理不容，但是老天却偏偏要干这种天理不容的事。
有一次作业太多了，最后一节作业课做不完。去她家她不乐意，那就来我家做作业吧。写完作业之后，太阳快落山，小院映了一点点红晕。我们拿了一点点玉米碎喂小鸭子，她很认真地盯着小鸭子吃，忽然笑了一下，“你家小鸭子太少了，我带你去看多的”。我忽然觉得，其实这个女孩，不憨的时候也挺好玩的。然而小乖女就是小乖女，偶尔的偏移马上就会被纠正，我最终也没跟她去看“多的”小鸭子，这次喂小鸭子，也就成了我跟她之间，除了学习之外的绝版记忆。
说起来有点尴尬，仅有的一次带她来家，还是爬门底进来的。爸妈怕我被人骗，没有给我钥匙，院门锁起来，屋门不锁。所以我可以从院门门底爬进来进屋。她就跟我一起爬门底进门，可见条件是多么有限。
有限的不止家门，尤其是冬天。昌邑的冬天挺冷的，在西埠的那几年没有供暖。都得自己生火取暖。昌邑人生的炉子是那种圆筒形状的，先用纸片引燃碎木屑，再填入煤块或者蜂窝煤。烧出的烟是热的，用曲曲折折的烟囱在屋顶绕几圈，就把屋子烘暖。下面是炉门，可以掏炉渣，也可以控制火力。
这一点点炉火，成了故乡的冬天里，最温暖的回忆。炉火温暖又持久，熬粥、煲汤都靠它。还可以烤各种东西，土豆、地瓜都是标配，还有一种昌邑人爱吃的小干鱼。那是巴掌长的薄薄的小鱼，炉叉在炉火上一架，小鱼依次排开，鱼香就散了出来。等小鱼从青色烤到焦黄，用筷子把鱼鳞一刮，就是下饭的美味。如果捣进蒜泥，那就更香了。
搬到市委院里后，家里条件好了很多。集体供应的暖气可以保证整个冬天家里都有20度以上。这样也就没有理由再生炉火了。虽然有的时候也会煎一下小鱼，却再也没有炉火烤出的味道了。
（注：这个小干鱼的名字美绝，说叫青鳞小沙丁）
市委大院的楼宇是大气的苏式。市委和市府整齐划一，1号楼和2号楼整齐划一，西南角的二层小楼，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但是端庄的楼群中，处处透着调皮。而这个调皮的中心，就是市委楼前的小水池。
圆型的水池池水清绿，并不很大，也就七八米宽。却应有尽有，假山都有两座。一座是主峰，岩柱笔直向上，中间几级青阶，连着一座小小的拱桥。桥面嵌着鹅卵石，越过青青水面，连接着另一座假山；小桥侧面，荷花盛开。荷叶阴处，小鱼嬉戏。
水池里的水，大概一米深，比小学生身高是要矮的。但是门岗的警察盯着，市委楼上的家长们看着，谁敢下水？当然不敢下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水里有一种叫做蚂皮的虫子，据说会扒在胳膊上吸血，我这么听话的乖孩子，是不可能中这种“有言在先”的虫子的招儿的。有一次一只不开眼的蚂皮爬上岸，被我逮了个正着，马上用木棍夹着远远跑开丢在水泥地上，吃完饭再回去看，已经干死了。罪过啊罪过。
但是水池有一个地方是可以戏水的——假山主峰西侧靠岸一边，有一湾浅水，这才是快乐的源泉。先把小盆子放在小水窝底，再用树枝、竹杆把池里的小鱼赶到小水窝小盆子上面，再蹑手蹑脚地慢慢向上提起盆沿儿，只要盆沿高过小鱼，那就大功告成——小鱼只会前后左右乱蹿，就是不会从上面逃跑。
然而小鱼远比我们警觉，大功告成的概率相当不高。失败得多了，一时也就没了兴趣。那就在拱桥上坐下发发呆，或趁人不备偷偷在假山底泡泡脚。
水池里是有条红色的鲤鱼的，它总是游得很低，只能看清大体的影子，我那套赶到盆里的办法是捞不到的。听说有一次被别人捞起来，在门岗的劝说下又丢了回去。所以我就一直有红色的鲤鱼看。
除了小鱼，水面还有一种轻灵的小虫，昌邑人叫他水蚊子。水蚊子到处都有，可是只有市委的小池塘里，才能看得仔细。池水够近，可以看得真切；池塘够小，水蚊子无处可跑；没人下水，水蚊子不被打扰。瘦长的身体棱角分明。四条长长的后腿和两条短短的前腿在水面点出深色的窝，像水中描上了花朵。受到惊吓一眨眼就溜溜溜地跑远。可以漂在水面上，在孩子看来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我总想测试他沉到水底会不会再浮上来，抓又抓不到，我就只好往它身上扬水，乐此不疲。可我终究不知道它会浮上来还是淹死，因为我一次都没有把它弄沉过。
市委西北角，在盖第四座家属楼前，是一小片空地。周围不知谁家理了一下种了些菜。我们有的时候就从南边的墙爬进去玩。
这个地方是市委大院里唯一有泥巴的地方——花坛草坪不算，我们总不能为了搞点泥巴，把人家种的花都拔了吧。而这个小小的菜园里还有水龙头和水舀，玩泥巴有了这些东西，不就满装备了么。褐色的泥巴粘性高，特别好捏，捏星星、捏月亮、捏飞机、捏一切可以捏的东西。这个小小的角落深深地藏在工作楼的盲区，是我们“隐秘的角落”。
菜园的主人是不管我们的。后来有一次，来了两个大孩子，拨地里的花生生火烧着吃，菜园的主人就开始撵我们了。但是我们几个的的确确是被误杀，我们就是单纯的玩泥巴，玩完泥巴水舀我们都会洗干净挂好，伪造出一种我们没来过，就是下了点雨的假象。
市府楼前有两株玉兰树，一株是大树，一株是小树，相映成趣。与芙蓉花不同，玉兰要积蓄一冬的力量，在吐叶之前，展开一树粉白。身着玉雪之裙裾，亭立君子之姿容。
玉兰花端庄大气，花瓣如清丽的蝴蝶，挂在枝头如展翅欲飞，掉在地上如轻舟触地。拿在手里厚墩墩、沉甸甸的。轻轻一压，饱含汁水。也正因为她饱含汁水，才能挥洒出这么浓郁的奇香。
闭目轻嗅，浓香扑鼻，她香得那么清，那么透，那么纯。花香可以清退一切杂念，让心灵获得一点难得的休憩。
如果我的故乡有颜色，那一定是芙蓉粉；
如果我的故乡有气味，那一定是玉兰香。
市委出东门南侧，是一个街边小花园。
别看面积小，但它建在了苗木故里，树种之多，不能尽举。小学上自然课，有一次老师让我们收集不同形状的树叶。我在这里找到了二十几种，作业本帖了好几页。有像枫叶一样的梧桐树叶，有像桃心一样的场树叶；有扁平拆扇一般的银杏叶，有硬质蛇蛋一般的冬青叶；有不像树叶的柏树叶，有瘦长的柳树叶，以及更瘦长的松针。
秋天落叶之后，这里则成了另一个乐园。孩子们在这里“割老根”。这个游戏很单，就是把落叶的叶柄叉在一起用力扯，看谁的“老根”最韧不会断。
草地中间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路，连着几个调皮的雕塑。我记得有一个三只小猴子的雕塑叫大圣图。小猴子都撅着嘴，其中有一只小猴子还站得特别高，这哪叫大圣图啊，这分明是“盼大圣图”。还有两只大公鸡的雕塑，鸡背上有座位，坐在上面装骑马也是一件特别开心的事情。
然而开心这种事情，只能记忆，不能封存。哪怕用照片来定格，也不过里面是欢笑，外面是怅然。故乡分两种，回得去的，和回不去的。我们怀念的，往往是消失在第四维度里，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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