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芦花会唱歌(31)(之 鸭群得瘟疫)

砌房盖屋,是非常繁琐的事情,从一根钉子、一块砖、一片瓦的购买,到一截木梁、一堵墙的搭建,事无巨细,每一个环节都得小心应对,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

小姨盖瓦房前,就细节跟母亲商量很多次,到了破土动工的日子,还是急得手忙脚乱,顾得了头就顾不了尾,不知道如何是好。

母亲一早起来,背着鸡鸭鱼肉,跑去小姨家,指点小姨姨夫这么做那么做 ,忙了一天,到了晚上,再急匆匆地往家赶。母亲绝少在外面过夜,总是不放心家里,小姨夫多少次笑母亲“二姐赶嘎去,要捡一缸金子呢”。一来一去五六十里路,母亲只有早起迟睡,从自己的睡眠里往外抠时间,如此来来回回五六十趟,直到小姨家各事顺顺当当。

大舅家盖瓦房,母亲更是日夜操心,我有时劝母亲息息,母亲就重重地叹口气:你大舅属算盘珠,不拨不动,拨过了也不见得动起来。

大舅家新瓦房从筹备到落成,整整四个月时间,母亲忙前忙后,整整瘦了15斤,一阵风就能吹倒。

庄户人家,一年到头苦来苦去,除了身上衣裳口中食,最大的图腾,就是建几间遮风挡雨的大瓦房。小姨和大舅相继砌房,母亲完成了外婆的临终托付,感觉肩上的担子终于得以卸下。

可是,生活不会天天阳光灿烂,风雨常常出人意料地来临。母亲还没有从砌房子的疲乏中缓过神,父亲放养的鸭群得瘟疫了。

一只竹篙,一条木船,一趟鸭子,一个人,父亲常年在芦苇荡放养鸭子,那独特的呼唤鸭子的声音,悠长又怪异,拂过密密匝匝的芦苇,再穿入云霄。芦苇荡幽静又深邃,父亲白天是一个人,晚上还是一个人,睡在鸭圈旁边的棚子里。

偌大的芦苇荡,黑咕隆咚,连绵的芦苇,一阵呼啦来,一阵呼啦去,还有各种怪异的叫声此起彼伏,各种怪诞的光闪闪烁烁。尤其是狂风暴雨的夜晚,电闪雷鸣,乱七八糟的光亮和声音交织在一起,说是鬼哭狼嚎,一点不为过。

一般的人恐怕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但父母长年坚守在芦苇荡,母亲说父亲是偷来的胆,也有邻居半开玩笑,说我父亲一半是人,一半是鬼。长大后,我问父亲,狂风大作的夜晚,孤独无助的时候,果真不害怕吗?

父亲反问我,哪有人不晓得害怕?刮风下雨经常有,一家老小总得要养活,总不能因为害怕,就把鸭子撂荡里,自己躲嘎(家)去,那还放什么鸭子?

我这才明白,父亲不是天生的大胆,无所畏惧的胆量不过是一天一天练出来的,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父亲不怕芦苇荡里漫无边际的孤寂,不怕暴风骤雨带来鬼哭狼嚎的喊声,只害怕鸭群被冲散。

而鸭群被风雨打散是常有之事,当暴雨突然袭来,父亲就会着急忙慌地划起小木船,赶向鸭群游弋的水域,嘴里呼喊着鸭群归来。

然而,总有鸭子被风雨打得晕头转向,跟不上趟,变成了散兵游勇。父亲先把成趟的鸭群撵进鸭圈,系好篱笆绳,再冲进风雨,寻找那些迷路的鸭子。

风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父亲不敢停下来躲避一下,鸭子就是他的命根子。茫茫的芦苇荡,父亲划着小船,来来回回地叫喊,来来回回地寻找,寻找那些朝夕相伴的鸭子。

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茫茫的水面上,只有父亲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的无助,也没有人晓得他内心有着怎样的焦灼与煎熬。

以至于长大的我,一想起这样的画面,不由自主地鼻子发酸,这样的孤独与煎熬,父亲一生经历了多少次?

鸭子失踪、受伤,往往只是三五只,不会超过十只,最叫父亲惶恐不安的,就是鸭子生病,因为鸭子生病往往有传染性,一倒一大片。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父亲都会急得火烧眉毛似的,到处抓药问诊,倘若迟迟不见鸭子好转,父亲就会整宿整宿地不睡觉,也不说一句话,蹲在角落里,一根接一根地抽旱烟。

大舅家砌好瓦房的那个秋天,父亲的鸭子得了不明原因的怪病,全部死亡,一只不剩。

父亲胡子拉碴,双眼通红,不吃不喝不睡,我第一次见父亲蹲在屋后的柴堆旁偷偷地抹眼泪,这样的情景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一辈子抹不去。

母亲端着饭碗劝父亲吃饭,父亲不看也不听 她,脸冷得像结了一层冰。母亲非常担心,跑去找我二叔,让他带父亲去县城的姑姑家散心。二叔前脚跨进我家门,父亲后脚跨出门,撑起小鸭抄(木船),兀自离开。

母亲不放心,撑着大木船跟在父亲身后。鸭去圈空,父亲蹲在鸭圈门口,呆呆地望着,好像那些鸭子还在摇头晃脑,呱呱地朝着他要吃的。

母亲寸步不离,守着父亲。三天后,父亲终于开口,要再买鸭子回来。母亲当即摇头,说什么也不同意,不能再让鸭子折腾父亲,也不能再让血汗钱打水漂。

一个星期后,父亲从母亲手中接过钱,离开芦苇荡,跟着人贩卖鱼虾和螃蟹,两个月过去,不但没有赚钱,还倒亏了不少。

母亲心疼钱,忍不住发作,父亲也大发雷霆,两人吵到不可开交的时候,母亲就赌咒发誓,这辈子就是穷死饿死,都不会拿出一分钱买鸭子。

父亲发完脾气,脸色蜡黄,嘴唇苍白,好像泄气的皮球,所有的精力洒落一地。

父亲不发脾气,沉默得像一块铁,叫母亲害怕;父亲发完脾气,好像病人一样的萎靡不振,叫母亲难过。

母亲终于心软了,咬咬牙,狠下心来拿出压箱底的积蓄,交给父亲买鸭子。

一只竹篙,一条木船,一趟鸭子,一个人,父亲站立船头,挥动竹竿,呼唤鸭子的声音,悠长又怪异,拂过密密匝匝的芦苇,再穿入云霄。

这个时候的父亲,才活力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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