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条(《答欧阳崇一之四)原文节录:
来书又有云:“人情机诈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为所欺,觉则自入于逆、亿。夫逆诈,即诈也;亿不信,即非信也;为人欺,又非觉也。不逆不亿而常先觉,其惟良知莹彻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间,背觉合诈者多矣。”
不逆不亿而先觉,此孔子...非教人以是存心,而专欲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不逆不亿而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觉者之尤为贤耳。
...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常有求先觉之心,即已流于逆、亿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觉合诈之所以未免也。君子学以为己,未尝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尝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尝求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恒务自觉其良而已。
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是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谓“至诚如神,可以前知”者也。...
《论语·宪问》: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逆,度也,谓先事预度之也。逆诈,其实就是防人之心,不轻易相信别人。亿:通“臆'',主观臆测。亿不信,猜测别人不相信自己。逆诈是不相信人,亿不信是猜忌别人不相信自己。简言之,逆亿就是缺乏信任感。
欧阳崇一提出,社会上的人机诈百出,如果没有一点防备之心,经常就被骗了,这是不知;但要发现别人的欺诈,就难免逆诈或亿不信,逆亿就又不真诚了。只有良知非常晶莹透彻的人,才能成为孔子所说的那种贤人吧。然而是否逆亿,两者的界限实在只在毫厘之间,实践中很难把握,所以被骗的人和有欺诈之心的人都很多。
很多人缺乏信任感,实际使自己陷于欺人和不被人信任的境地,同时有些不懂得致良知功夫的人,因为对人不设防而被人欺骗。孔子才说:“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孔子不是教人如何下功夫以事先察觉欺诈行为。因为存了这分心,所以后世多有猜忌、阴险、刻薄之事。只要存了防人的念头,就已经远离尧舜之道了。(据此,我可以说,舜从井下逃走的通道,不是事先挖好的。)因为没有防人之心而被骗,说明善心未失,但还不够贤明。欧阳崇一说,只有良知非常晶莹透彻的人,才能成为贤人,这基本上领会到了孔子教诲的主旨,但恐怕也只是领悟到了,但实际上还做不到。
《孟子·尽心上》:“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逆诈、亿不信便是“虑”。
《周易·系辞下》:“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天至健,地至顺,各行其德,不避险阻,没有机心。
《易·乾》:“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大人就是圣人,圣人从心所欲不逾矩,先天而天弗违,何况是鬼神,何况是人呢?为什么要存思虑之心呢?
良知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亘古不变、充塞宇宙。无论是被欺还是欺人的情况,即使没有时刻防人,但是可能还做不到不自欺;即使没有随便怀疑人,但是可能还没有自信。所以,常常意欲事先察觉,却实际不能明察。有了这个存心,就已经犯了“逆亿”的毛病,而把自己的良知遮蔽了,所以才会被骗或者骗人。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只管自己做人,从不担心别人欺骗自己,只要永远不欺骗自己的良知就行;君子从不担心别人不相信自己,永远相信良知就可以了;君子从不企图先察觉别人的欺诈或对自己不信任,只是一心努力觉知自己的良知。
所以不自欺、不欺人,则良知真诚而没有丝毫虚伪,“诚则明”,真诚则贤明睿智;“明则诚”永远相信自己的良知,良知彰明而不会被迷惑。明诚相生,所以良知永远在心中,永远明亮,如此,则良知如高悬的明镜,万事万物在良知面前,无不美丑自现,无所遁形。
为什么呢?因为做人真诚无欺,则无法容忍欺骗,一旦存在欺骗,良知就会觉察;相信良知,贤明睿智,则别人不相信自己也没有用,一旦别人不相信自己,良知就会发觉。这就是易经所谓的“易以知险,简以知阻”,也是子思所谓的“至诚如神,可以前知”。
但是,子思用了个“如”字,良知如神,又说可以预先察觉欺与不信,这还是把良知和预知当成了两件事来说。估计他是就良知的作用而言的,专门针对那些不能自然预知的人说的话。就“至诚”而言,良知就是神,不必说“如”神,至诚则无所不晓,不必说“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