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解释曰:寅恪案:河东君自矜其足之纤小,至于令当时良工为之制作弓鞋底版,由今观之固觉可笑,但旧日风习,纤足乃美人不可缺少之主要条件,亦不必苛责深怪。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虽戴幅巾及着男子服,然仍露其纤足者,盖欲借是表现此特殊优美之典也。
先生接着笺释二人词中他句:《蝶恋花》词“泪痕落尽红明灭”句,疑用《才调集伍》元稹《古决绝词》三首之二“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之意,盖卧子赋此词时河东君离去之志已决(可参下引卧子《少年游 春情》及《青玉案 春暮》两词附论)。所应注意者,微之此首诗中“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之语。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虽颇相合,然微之此首诗中“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之语,则周文岸宋辕文辈皆已先于卧子而攀折之矣,后来终为他人即钱牧斋之所夺,亦是必然之理,吾人今日取微之卧子之诗词并读,殊不胜感惜也。“故脱余绵”之“绵”疑指旧日女子寒冷季节卧时所着之丝棉短袄而言,即俗所谓“绵紧身”者,前已述及。卧子此两词所描写者,如特喜早起、不畏寒冷等情状,非一般女子之通性,而是河东君个人之特性。卧子造语能曲尽其妙,即此可见其为高才,非庸手所及也。
卧子此期还有《虞美人 咏镜》云:碧兰囊锦妆台晓,冷冷相对早。剪来方尺小清波,容得许多憔悴暗消磨。海棠一夜轻红倦,何事从教看。数行珠泪倩他流,莫道无情却会替人愁。
先生笺曰:寅恪案:卧子此词后半阕尤妙。此镜必为河东君之物无疑,否则卧子词中语意不如是也。清代文人集中赋咏河东君遗镜之作品颇多,然大抵转袭旧文,别无新说,既是酿词,无关考证,且后人所咏之镜,究难定其真伪,故不备引。今唯择录钱塘汪菊孙诗一首于下。汪诗固不甚佳,但以菊孙与河东君同属女性,因附录之,聊资谈助与尔。
汪远孙《清尊集一五》载菊孙《河东君妆镜记》并引云:周南卿明经藏唐镜一枚,背有铭云:“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证以初白庵《金陵杂咏》,知为河东君物也。今归又村仲弟,以拓本装册索题,即次初白韵应之:红粉偏能国士知,可怜末路事参差。流传一片开元月,曾照香奁夜选诗。
典故:囊锦,锦缎制的袋子,此处当指镜囊,防止镜子结灰之用;方尺,一尺见方;从教,听任;任凭。唐代施肩吾《春日宴徐君池亭》:暂凭春酒换愁颜,今日应须醉始还。池上有门君莫掩,从教野客见青山。
卧子《虞美人 咏镜》词意:(早晨)绣有绿兰花的镜囊的梳妆台,(打开)之后,与(美人)冷冷相对。如同剪来的一尺见方入水般的(明亮镜子里),映照出许多暗自消磨得憔悴。海滩般的(面孔)一夜醒来,有些倦意,有什么事情任凭(镜子)看?请(它看)数行泪珠流下。不要说(镜子)无情,(它)会替人忧愁啊。
先生评价是词末句尤妙,实际为“替人垂泪到天明”之另一种说法也。汪菊孙诗,不过是感叹而已,与此节无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