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这些晦暗的往事,久而久之如有毒的植物,在心的宫殿内纠缠盘绕。
我的心是一座废弃的宫殿,缺少光亮与温暖,后花园里杂草丛生。
暗无天日的园子里,植物们密密实实,一齐将倒刺扎进土壤,释放名为恨的毒液。
本就异常贫瘠的土壤吸饱毒液,
更加肆无忌惮地将毒液供给院子里的每株植物,
它们相互滋长,最后长在一起。
连我,也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变成蛇的。
或许它原本就是条蛇。
它鲜活起来,鳞片嶙峋、根根直竖。
吐着信子, 拖着庞大的身躯,自如游走。
所过之处,留下潮湿的透明痕迹,逶迤蜿蜒,闪着幽蓂的光。
腥臭与腐烂的味道四处弥漫。
它住在我心里,可它不受我控制,它是自己的主人,骄傲、捉摸不定。
我知道,它是我的恨。
啃噬着我爱父母的心,渐渐地,这心片甲不留。
我不知我是担心它跳出来伤他们,还是希望它伤他们。
于是我试图把对爸妈的愤怒,说给他们听。
希望他们懂。
以为他们懂了,能缓解这不美妙的情况。
然而我又错了。
他们不仅不能理解,反而认为我愤怒、委屈是因为我被鬼魂附身。
后来我就不说了,以防某个神婆神汉又被请到家里做法。
我很想知道我的爸妈是怎么做到的。
为人父母,丝毫不会思考自己哪里没做好。
有问题全是我的问题。
甚至不惜认为我被鬼魂附身。
或者,他们还有更令我瞠目结舌的说法。
他们不承认他们那样做过。
他们说我愤怒是因为他们对我太好了,惯的。
有段时间,我的心里兵荒马乱。
对人、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不再抱有希望。
不相信会无条件地被爱。
不相信有人会真正地对我好。
有很多事情,不是父母亲带着创伤,就可以免责。
因为凭借思考,是可以想到、避免的。
我没这个幸运,他俩想不到。
我特想知道,以我爸妈的智商,为何要生个孩子。
谁给他们的权利。
我爸爸问我,他们哪点对不起我。
他竟然不知道。
他对这些事情无知无觉。
我爸爸对我说,我的态度把他伤得千疮百孔了!
他不知道,我早已如同不断被蚕食的桑叶,朝不保夕了。
当他们的孩子太痛苦。
想死。
也想让他们死。
我有时候很后悔自己活下来了,应该吊死在卧室里。
让他们一推门看见自己的孩子悬在梁上、飘飘荡荡、死去多时。
这是给他们的很好的礼物。
不过我也知道,不可以这样死去。
家里嚼舌根的亲戚会说我自私。
我的父母也会说我自私。
即使我采取了极端的做法,他们也不会明白到底怎么了。
他们只会觉得,他们对我挺好的,是我不识好歹。
死了还得蒙冤!
老师,那些动手打父母的孩子,不是大多数人说的不懂感恩。
有太多隐秘的其他原因。
比如我,我的父母看起来很好,谁知道他们做的事。
有一种父母,他们让孩子感觉不到爱,但他们让外人觉得他们爱孩子。
虚张声势不知给谁看。
个人认为,对孩子不好的人最蠢。
因为当你老了、需要照顾的时候,照顾你的人不是别人,是孩子。
对孩子不好,就是对老了的自己不好。
人们说独生子脆弱是因为得到的爱太多。
并不是!
独生子是以一己之力、独自承担父母的病态,所以更容易生病。
家里孩子多,父母再病态相互也能分担一点,会好受很多。
我曾经在地铁上听到姐姐对妹妹说,“咱俩咋这么倒霉,碰到这么个妈。”
我当时觉得她俩好幸运,至少能有人说。
我连一个情况相似,说了能懂的人都没有。
老师,你不是最喜欢让我用一句话概括想表达的内容吗?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我的原生家庭,是这句----风霜刀剑严相逼。
《红楼梦》里什么话我都不记得,我记得这句。
父母当的是否成功。
我的理解是,成功的父母花了几十年时间给自己培养了一个知己。
不成功的父母给自己培养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无话可说的血亲,还是带着亲缘的仇人?
我曾经一字一句地告诉我爸妈。
“下一世。你们、你们的爸妈、你们的兄弟姐妹、你们的兄弟姐妹生的孩子。我,一个,都不想,再遇见。”
老师, 能够梳理清楚、表达出的苦不算太苦。
真正的难受,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难受。
钢板一般压在身上的重和乱糟糟揉在一起的烦。
我想提醒天下病态的父母。
自己有病就去看病,不要没来由地揉捏孩子。
孩子被折磨病了,还被称为自私,被告诫懂点事、你父母不容易。
病了,是不懂事。
自杀了,是自私。
到底要怎样?
要是想让自己晚景凄凉,你就狠狠地伤害自己的孩子。
我爸妈的拎不清就在于---自己的孩子,自己不保护,由着别人欺负。
他们本人也毫不吝惜地伤害我。
等到欺负成精神障碍,或者自杀了。
我看谁照看他们的暮年。
或者,我没死也没疯。
但他们壮年时觉得谁都值得讨好,只有我是可以随意伤害的。
这么做的他们,暮年时当如何自处?
老师,你不是最喜欢问,"如果让你对他们说点什么,你会说什么"吗。
这七个字,"二老,请好自为之。"
艰难地和爸妈相处,我终于发现:接纳,不是接纳父母的优点、缺点。
若是优点,不用接纳,爱就行了。再容易不过。
若是缺点,让你不舒服的部分通常让你付出过巨大的情绪代价。接纳,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的事情。
所以接纳不是接纳他或她的人,也不是接纳他或她的优点和缺点。
接纳父母,是接纳“他们就是这样的人”,这一事实。
这个不由自己决定、又改变不了的事实。
老师,你曾和我探讨,我与金钱之间的关系。
你说我对有钱人有敌意,对有钱人有敌意意味着和钱关系不好,和钱关系不好阻碍了我变有钱。
我充分同意。
你还说,每个人的内心里,有一个关于自己的框架,这辈子能够享有多少美好的框架。
有人无限大。
有人很有限。
无限大的人敢于获得美好。
很有限的人,超出框架的范围,他就会自己动手破坏即将到来的成功、欢乐、幸福。
且他不自知。
框架的大小是这样形成的。
早年生活得宽松,获得了快乐后没有受到批评、不用为此付出巨大的情绪代价,他的框架就大。
因他知道自己配享有美好。
他敢于幸福、富有和快乐。
早年受到很多苛责,做一点让自己舒服的事情后,得到的是养育者给他的内疚与其他情绪负担,他的框架就小。
不愿让自己太快乐。
你觉得,以我的成长历程,以我和我父母之间的关系,我敢不敢变有钱。
对有钱人有敌意对我的影响大,还是这个框架对我的影响大。
到现在为止,我爸还在说,心理咨询师是骗钱的,心理老师很黑的。
他自己伤害我那么多,提供不了任何帮助就算了。
是不是骗钱的,我心里有数。
老师,与父母和解这条路,到底只是愿景,还是真的能走通?
有段时间,我认为是修不通的路。
后来发现可以,因为父母也在成长。
对自己有信心,也要对父母有信心。
你与父母相处时也会有艰难和困惑吗?
有。
要不人家怎么说咨询师是病得更重的人呢。
病重+痊愈+病过、所以深切体会、进而深刻理解=咨询师。
咨询师不是处在光明中,把浸在黑暗中的来访者一把拽上来的那个人。
而是因在黑暗里走了很多遍,所以可以紧紧地抓着来访者的手,陪同他一起走出黑暗的那个。
只有体会过心灵苦痛的人才愿意当咨询师,才觉得这个职业值得。
自己体会过心灵苦楚的咨询师才能真的懂来访者。
你的父母做过的让你最温暖的事,是什么?
我辞去原来的工作,转行当心理治疗师。
我爸爸打电话告诉我,不要担心赚不到钱。
他会支持我,物质上很有保障,和原来一样。
你说了这么多他们让你难过的事。他们呵护你、给你温暖事,能回忆一下吗?
一定有的。
因为你安然长大、就有他们的付出。
你坐在这里,说他们不好的时候,就代表他们爱过你了。
不然你活不到现在。
对吧。
老师,跟您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只小鱼,一只漂亮的鲫鱼,它被卡在了厕所的防臭漏斗里。
漏斗坏了,所以它既没有被兜住,又没有被完全漏下去,而是卡在了那里。
它之所以会在那里,是因为那户人家的父母大冬天晚上听说有人给他们鲫鱼就出去提鲫鱼。
只因为那些鲫鱼可以卖一些钱,还可以熬汤喝。他们就去了。
他们提了一大桶装满水和很多活鲫鱼的塑料桶回来,放在厕所里,然后又出去提。
这时,他们的儿子去上厕所。
他看到了那条鲫鱼,那只从倾斜的水桶里滑出来、卡在那挣扎的鱼儿。
他简直要哭了,真的很心酸。
他把银白底黑红斑纹的鲫鱼捉上来,放回桶里。
他心疼他的父母。那么冷的天,那么滑的路,天很黑。
他也愧对那只鲫鱼。
因为他们家穷,它才要卡在这的。
把它拿上来也没有对它多好,最终还是会把它吃掉。
它在用它的命填补着这家人衣食上的短缺。
最深的、无以为报的感谢也是羞于言说的感谢。
因为这谢意里有着注定要牺牲它的主观选择。
这谢意里满是对自己的鄙夷审视。
然而这感谢却是真实的。
人啊,困境中的人啊。
老师,你一定猜到了,那个小男孩就是我。
那条小鱼是和我一同参与了这一幕的小生灵。
它卡着,我见到。
它是唯一见证了如此私密场景的小生灵。
在那个狭窄的厕所里。
是它陪着我抵御那段难堪的岁月。
人的情感真是复杂。
那时候艰难却没有苛责,满满的都是心疼。
现在时光好了,可以维持体面了,却有那么多苛责从心里冒出来。
(未完结)
作者的话:
看剧时,一集老金抱头坐在子君沙发上哭,哭得特别无助。
当时想,“他内心里的小男孩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不肯长大。要怎样的理解给到他,他才能长大。”
抱着这一想法,尝试写这篇小说,将近两年时间,写写停停,希望你喜欢。
在我的公众号烛枝里,这篇小说名叫《焰蝶》,觉得这意象非常美。
浴火重生、破茧蜕变、翩跹起舞,正合一个人的成长历程,就取来做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