驮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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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闻,一时,老马疾风,置身于某个梦境。

周有虚空,景别混乱,头顶的色彩混沌暧昧,有光,忽明忽暗,山将倾,水流将世界击穿,百孔千疮。惊呼声声,人们奔走。马厩失火,那火来势凶猛。须臾,浓烟烈焰席卷了茅草顶。草顶坍塌,火苗顺势而下侵占了撑柱,越过料槽,烧到了料槽前的横木上,烧断了铁环上栓的缰绳。

疾风左边的年轻瘸腿花马被火光包围,哀嘶声声却动弹不得,右边的老黑马鬃毛带了一串火,一溜烟跑了出去。奇怪的是,火势没有上疾风的身,它未感灼热,亦无痛楚,仿佛自己并不存在。

一个激灵,疾风恍然明白,自己确不在那马厩。它的健硕的身躯,此刻早已粉碎,皮肉与断肢碎骨牵扯着,被漩涡所卷,卡在乌江水面下的巨礁间。生活在乱流的那些江鱼,尖牙利齿,身上斑点重重,成群结队,吞噬一切。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强烈的、无以复加的生割之痛,比之身体撞击巉岩的疼痛更为浓烈。不舍呀,不舍,这骨架,这腱子肉,这跳动的心脏,这皮毛,这明亮的眼睛。这皮囊啊,本是船,过河必须要有船。

舍不下啊,这船。船必将破,乘之达彼岸者,鲜。

疾风恍然想起,它那被鱼群分而食之的身体,正是从那百丈之高的江边悬崖坠落。

梦醒耶?未。似醒若迷,恍惚。

七天前。清晨。春潮里汗涔涔的凯里。天未亮出发,离了官道,往山里走。浓雾弥漫,鸟鸣山幽。敦实的铁掌踩碎了山路上草籽、独角仙和蜗牛的壳。牵着缰绳走在前头是新的马脚小子。无师自通学会了挥鞭,两匹马四头骡子到了他的鞭下。由是接替了腿生脓疮的老马伕。老马伕泪眼浑浊,在草屋前瘫坐,铃声叮咚,马帮上路了。

新马脚小子,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出来讨生活的娃娃,头上包了褐色的帕子,身体羸弱,汗臭浓烈。换作以往,疾风早就无法忍受这等气味,撂一蹶子,挣脱缰绳,跑。

且慢。我不过是干活的畜牲,怎敢嫌弃人的气味?再怎么说,人都是奴役者,虽然这马脚小子也被人奴役,但他有鞭子。罪过罪过,埋头赶路。

走在马脚小子前面那戴着斗笠的人,是此番远涉的雇主。娃娃虽耍浑偷笑,亦必须听他的。若不然,马锅头会从马帮的尾骡子处悄悄上前,爆栗子上头,痛。

入马帮五载有余,疾风见过很多的雇主,驮过各种东西。最咬硬的是盐巴。从自贡出来,过泸州,经遵义,到凯里,再折贵阳,碰头往云南的马帮。不时从遵义走铜仁,过凤凰,到安化,盐下货,装上若金黑茶。没有盐巴,生活就没有滋味。盐巴上身,是一种神圣的使命,疾风总是这么想。背上驮子憨重,蹄下却愉悦。除盐巴外,茶米倒是轻松活路。当然,书本也不舒服,那些棱角分明的怪东西,是人所崇拜的,那些东西会被摆在桢楠或花梨的木架上,高高的,是某一种象征。它并未见过那情景,道听,即能想象。千万不要低估了一匹马。疾风常这么认为。

它又不是普通的马。

惊蛰。大风。祁连山草木欲发,疾风降生于马厩。体型大,须助产,浑身冒着热气,被人从母马胎口拽出来。站起来了!毛发卷曲,耳朵挺拔,头一回看到瓦蓝的天空。人们在风里围着它,有年长者惊呼“日他娘,好驹子!”,才一句话,就被大风吹成了四万百千份,上了天。

母马瘫在地上,四腿挺直,一摊子血。目中有泪,身上披了稻草毯子,哆嗦。终究死于难产。

我为什么是一匹马?疾风在草场上撒欢之时,这奇怪的念头突然一闪而过。不然呢?你来这世上,难不成还记着前世之事,断无可能。是马是人,由不得你选。好吧,一匹马也挺不错,这草场宽广,清水长流,风沙中飞鸟掠过,天阔无云。总比那些赤贫的人活得要好点,看嘛,又要打仗了,很多人都逃了,他们没有吃的,也没有裤子穿。

我的长鬃,一道风景,那时候,我是焦点。

疾风的名字是那位穿着制服的老爷取的,这是他的马场,他要来视察了。正在奔腾,突然被缰绳锁了喉,拼命狂奔,不屑,愤怒,放倒了五六个人。究竟还被套上了笼头,挨了些鞭子,吃痛不过,顺了。有人搭了鞍子上了它的背,怒而奔,铁掌上蹄,嘚嘚嘚。老爷看到它疾驰,别的马儿远远甩在后头。好嘛,我要带走,给它个名字吧,疾风。

好吃好喝,没有上战场被炮轰成碎片,倒是跟着老爷到了西安,又经汉中到了潮湿的重庆,见到了江流、船只和森林。

马之命运,何不似人之命运。

那晚炮声隆隆,乱了,火光冲天,有人从马厩里牵它出来,纵身骑跨,慌不择路。疾风不知所故,狂奔。只听清脆一声枪响,背上的人应声坠落。

其后的故事不足道也。本应是另外一种命运,结果阴差阳错到了贵州崎岖的山路上。打头,带着一群沉默的骡马伙伴,驮着物资,一次又一次穿梭于大山,往返于湍流、集镇。熟悉的道路。马粪,烂泥,酸臭的醡菜,泥墙,贫穷,叹息,没有大风、蓝天、日头。捉摸不定的雾,氤氲的水气,满身汗珠儿,秋流到冬,经春流到夏。

直到遇上这个雇主之前,疾风日复一日在无尽的跋涉中眼睁睁看着这个奇怪世界,何故他们生而为人,何故他们等级分明,何故他们杀人越货,何故他们文质彬彬。吃了鞭子,立体的痛。不要去想,干活。

途径娄山关口,密林下,一爿茅店,马肉馆。食客沓来。它瞬间明白,原来苦役的尽头是死亡,死亡的尽头,是被分而啖之。

我因何而为马?

可是这个雇主,光头,无须,长衫,肩上有褡裢,补丁连缀。脚穿草鞋,走路啪嗒啪嗒。见人合掌,口称佛号。一个僧人。

疾风此前驮货夜宿过那些颓墙断垣的破败寺庙,僧人忍受不了饥荒,逃之夭夭。它半夜对视野狐,方知那地方已是它们的地盘子。此番见到真的僧人,倍感好奇。比对起骑马的将军,拉纤的船工,卖身的窑姐儿,截道的贼人,穿缎子的生意人,种罂粟的农民,此光头而缄默者,究竟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人。

昨午后从山上下来,走石板道,宽敞,未停留,天既黑,不能达凯里。只得寻店夜宿。行径至山口,不见五指,有客店,投宿。

夜甚凉。

院中的石坑有火燃起。枯枝败叶飘飘火,烟子大。僧人席地盘腿,摆好木鱼,咕噜咕噜念起经,短小的经文,复诵之。疾风在旁边的马厩里,嚼着草料,听得那木鱼声声。马脚小子搂着烂衣裳坐到了僧人身边。

师父,师父,昨天起就没见你吃东西,你不饿?

我吃过了,你没看见罢了。

那你们平时都吃些啥子?

能吃的都吃。

不是说和尚只吃素吗?

孩子,饿都饿死了,谁来讲佛法?

可是,你们不用做活路,天天念经就能过活,还能有钱雇马帮,你们是怎做得到的?

起风了。春寒隐藏在风丝里,悄无声息笼到身上每一处露肉的缝隙,将之填满,真他娘冷。

僧人拨拨火堆,快去睡吧,明天还赶路呢。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师父。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没吃过一餐饱饭,只有干不完的活,走不完的路,可是老爷和太太们为啥子就能吃好的穿好的,他们从不干活,都是我们干,我们为啥子活得就像那些牛马畜牲一样。

马脚小子冲马厩的方向啐了一口。疾风看得明明白白,这小子虽命苦,但是他有鞭子在手,平素里念着命运不公之时,必心生恶意,定会给它几鞭子。

僧人笑了,娃娃,你晓得你这辈子为啥要做人吗?为啥子你不是一匹马,一条鱼,一只蚊虫?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能成为人是一种福报哩。

啥是福报?我活得这么苦,哪有福,除非哪天我也当上老爷了,娶漂亮的太太,有婆子丫头伺候,吃香的喝辣的,那才是有福。

娃娃,你不知道啊,能生为人,就能念佛,下一辈子就可以投身到富贵的人家,甚至更好。

你说下一世,还有比富贵人家更好的去处?

有啊,万一你转世到了天道,那就只有快乐没有烦恼了,而且长生不死。

嘿嘿,你这和尚,说这些哄小孩玩呢。你老喊我娃娃,你晓得我这个年纪,要是爹妈还在世,说不准都娶了婆娘了。不扯了,要去睡了,明天还要进山,一天的山路。

你呀,还太小,想不明白的,你没吃没穿干苦力,就觉得人活着苦,可你看看那些马牛。

僧人望向马厩,他不知黑暗中,疾风眼神炯炯。静听。

“人死后灵魂去了哪?那是要在另一个地方来审判的,做善事当好人的,就投身去享福,念佛的,就去当天人,而欠了债的,就化身马牛来偿还,活生生干一辈子活,这样债还清了,才有可能转世为人。你别看那些老爷太太现在享乐,他们最后也要接受审判的,干尽坏事的,要被打入地狱的,永远受酷刑,贪钱的,灌铜水,杀人的,被人杀,贪吃的,饿肚皮,苦着嘞。再看看这人间,刀刀杆杆,炮火连天,死了多少人。到处恶灵游荡,鬼魅成群。一旦不修福报成为这些个东西,就没有机会再做人了,更不用说做天人。”

马脚小子打了个哈欠,一边吸水烟的马锅头起身了。都歇了吧,明儿个有咬硬的路要赶起。

围着烤火的人悉皆散了去,只剩他俩。

师父你说的这些都是没有根据的话,哪个人死过又活了告诉人这些事?没有的。我们常年走夜路走险路,翻山越岭,见过太多野狗撵山猪,土鼠钻坟堆,也没遇上过鬼怪蛇精这些奇怪的东西,倒是拦路的强盗比鬼恶。我不听了,听了也没用,你念你的经,我牵我的马,活路做完了,躺着喝上一壶酒,兴许还能吃到蹄膀,美着嘞。

疾风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是来还债的。

一匹马。注定的、不可逃离的命运。

晨雾郁郁,天光氤氲在水气里。疾风的脖铃叮叮咚,后面的马匹跟着它的脚步噔噔噔,最后走的是大黑骡子,极重物在它身。

此番疾风背上之物,不似往常。盐巴与粮食,分称两头,走上一段路,自会舒适。而今天两边却各是两块巨大的长方形石头,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用棉垫子与疾风的背部隔开。后头的马儿复如是,数数,有十二块之多。

马脚小子和僧人走在前头,一路无话。山间巨崖下,有泉汩汩,由人及马,痛饮之。歇脚。僧人用方巾湿水,挨个儿拭马背上那些石头。小子讥之道:“师父,莫怪我说话直,这趟子买卖,你出啷个大的价码,又跑起啷个远,驮几块子石头到啥子梵净山,还一路上招呼这些个石头,想不通哦。”僧人不理他,自顾擦拭那些方石。

唉,真的是,有些人肚皮都填求不饱,有些人却大鱼大肉吃不完,有些人活着都难,有些人还念经看书,想不通,想不通。

马脚小子还在念叨,锅头后面吆喝起来。走喽。走喽。赶正午翻过这一溜山头子,晚上就能在镇远喝酱酒了,歌子唱起来嘛,脚底下要抹油,要生风,骡子呦,马儿呦,给上一鞭子,加油赶路!

早春正午的太阳,明媚不刺眼。

难得出日头,不是川人最爱唱太阳出来上山岗吗?我们也稀罕,也欢喜。

僧人边走边诵经,叽里咕噜,咕噜叽里。

舞阳河上灯了。马帮住镇远城外。

没人去城里消遣寻乐子了。那是另一个社会的旧事,不是现在。人们都说这是新时代了,再也没有那些花酒风月场了。早早洗漱了,大通铺子上挺尸,比鼾声高低,梦里头有自家孩子的欢笑和婆娘的奶子。

也有火塘在院里。价钱称得起的车马店,不是烟子翻天的飘飘火,劈柴在燃烧,火上有架,巨大的独山铜壶里煮着砖茶,滋滋滋。

疾风今晚有新的料草,似杂有薄荷苗,嚼着得劲。头脑清醒。望向火坑,见僧人席地盘腿,双目紧闭,口中念念。

马脚小子又不肯睡,坐在僧人面前,听他诵经毕。

“师父,听你今晚上念的,和昨晚上也不一样,早上念的,和现在也不一样,都是些啥子呦。”

都是佛经。

佛经用来干啥?信老天菩萨的,不是要去庙里磕头烧香吗,这些念来有啥子用?

疾风盼了一整天的时刻,到来了。

昨晚僧人的那些话,让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恍惚感。一匹马,或终其一生,都不曾想到生命的意义,居然是劳碌奔走,最终进入马肉馆成为釜中之食。鞭子吃了无数,铁掌换了又换,日子磨在了这重重大山里,无可逃遁。如若当时没有跟着那些军人来西南,或许可能在炮火中被炸成碎片,也算是死得其所。恰恰不是。没有真正在枪林弹雨里穿梭,就不足以言自己是战马。倒是有两年前离世的那匹水西马,上过真的战场,耳朵被炸掉半只,行路时,走在最前头。支楞着半片耳朵。荣耀。

疾风现在虽然走在了最前头,但却没有那水西马的骄傲。无可名状的委屈。只有鞭子上身,火辣辣的刺痛中,恍然想到自己不过是一匹马。

僧人昨夜说到了它的命运,这是疾风听到过的最为震撼的人的话语。它不似那狡黠愚昧的马脚小子,卵都不信,满嘴胡说。它信。信那僧人说的一切。一整天的山路,它都在等着那僧人继续说话,甚至祈求那小子不停地问僧人,可僧人终究什么都没说。可能时候未到,要等到晚上。是的,晚上僧人念完经,就会不再紧绷绷,要说笑喝茶。

今晚马厩离火坑远,但耳朵却在风里长了翅膀。

僧人摸摸马脚小子的头。娃娃,你家里有些啥子人。

没得了,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有个亲哥,和二伯家的哥子一路去投军了,没回来。如今就是我和二伯两个人一路活到起。他眼睛瞎了,全得我跑马帮挣点票子。

也是苦命人。是的。老百姓都苦。

我的两个哥子,一个被打死了,另一个失踪了,我估摸着也怕是没命了。他们是为那些老爷太太们卖命,命丢得卵都不值。听人们说,当年那些老爷太太们能跑的都跑了,我开心呀。我恨呀。我过不上他们那生活,但他们的好日子也还不是到头了。

要善护口业啊,不要啥都说,有些挨刀背时的话说出来,本身就是在制造业障,消福报的。

啥子口业啊、福报啊,听求不懂。我不是说嘛,有哪个人死了又活过来,告诉你人死了以后会变成这变成那的,都是瞎扯淡。

不信,你就不得脱离苦海。你不知道,佛经上说,人身难得,佛法难闻。是有多大的福报,才能这辈子做人,又是有多大的福报,这辈子能听到佛法。这些东西佛经上记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

可是,佛经又是啥子人写的,是佛祖老爷吗?

你不知道,佛经可是真正的法宝啊。你看我这次驮的这些东西,就是刻了佛经的石碑。

马脚小子愣住了,疾风也怔在马厩里。

你说,我们驮的这些石头就是佛经?这么远,你出了那么多钱,就为了驮这些个东西?

孩子,不要胡言乱语,这可是真宝贝。你呀,还小,不懂得其中奥秘,等你驮完了这佛经,自然得大福报,往后你就晓得了。

啥子嘛,驮几块石头被你说得啷个玄乎,我可不信。

这些石头上的经文夜里会发出金光,周遭一片光明,任何邪魅不敢靠近,所有饿鬼畜生道的受苦众生得见这光芒,都会超脱。

越说越离谱。我不信。

孩子去睡吧。

马脚小子自然不肯去睡,被僧人的说法吊起了胃口。好嘛,我今晚就不睡了,坐着看这些石头到底会不会发光,如果得发光,我就不干这个活路了,跟着师父你去当和尚,要是没得光,我就不再信你。

你本来也不信我嘛。

僧人睡去了,马脚小子坐在火塘边发呆,又喝了几大碗茶,起身去放尿,四周看,马厩边黑黢黢,就尿在那里吧。捏着长了稀疏绒毛的阴茎朝天尿出,猛然看到疾风发亮的眸子一闪一闪。日你妈,吓老子一跳,你个瘟丧烂马,看老子明天不给你几鞭子好的吃。

疾风静立。听之任之。心中却另有数。莫名的窃喜。

火渐微弱。投宿人皆息。远处镇远城里的灯火,如萤炬微芒,湮没于暗夜。寒冷从林间发起,掠过瓦片,穿透柴扉砖墙,直抵火塘。马脚小子裹着烂衣服,进屋睡去了。

疾风岿然不动,盯向院中西南角的货物棚。火塘里最后一点火星子被春潮水雾吞掉,那货物棚里,兀自闪出了殷殷金光。短暂。一闪即灭。但看得真切。

翌日赶路到石阡。山路崎岖,百里无人家,从密林到荒山再到密林,马锅头后头喊起来:“脚子赶起来呦,明天晚上都到石阡城头哦!”

疾风因昨晚见神奇一幕,坚信了僧人之言。它走得飞快,马脚小子牵之不住,挥鞭打来。一阵又一阵清凉。并非痛楚。啊。如此美妙。

疾风深信,自己这趟驮行,是它生而为马的极大福报。它乐意听僧人说那些深奥的道理,甚至,那些道理就是专门讲给它这种马儿听的。马帮里有两匹马,其余都是骡子,恐怕只有它自己,会去思想一只畜牲的命运。不止当下的命运,是来路和去路。

甩开四蹄。锵锵锵。坚定。

过了石阡,路更难走,爬巨大的坡,过深不可测的沟谷,天色阴郁,冷风徐徐。倒是有些早春花儿,耐着寒,从石缝里探出头来。雨下起来了,行走的第五天,春雨不紧不慢地撵了上来,粘起就不得脱身。上坡的路滑,行走愈发艰难。马锅头决定摆脱恼人的雨,抄近路,如此可在一日后,搭上渡船,顺流而下,第七日可达思南界,再走一日到印江,入山,终到护国寺,如此,可节省两天脚力。

雨中跋涉。无语。默然前行,若一队游魂。僧人也戴上了斗笠,披了蓑衣,不打绑腿了,卷起裤腿,恶走。

天之将黑,如同山倾。山谷地带,有破庙。马锅头熟路,招呼人进庙,东西卸了来,火烧起来。赶紧将骡马身上抹干,油布包里取出干的被褥,打扫干净,铺上。锅子吊起来,包谷碎里兑一些糙米,煮上吧。腊骨头还有几块?就着屋檐上源源不绝的雨水洗洗,丢进去,盐巴都省了。围拢来嘛。饭毕,湿衣尚未干,茶煮上,围着火堆扯扯闲谈,摆摆门子。

马脚小子淋了雨,感觉不舒服,头昏脑胀,半躺着坐在僧人旁边。热茶下肚,浑身冒汗。僧人盘腿,将长衫包裹在膝下,坐定,取出经书,念将起来。

“师父,今天又是啥子经嘛?”

僧人未曾理会,自顾念起来。如是半个时辰。

好吧,我跟你说,今天这经啊,是专门降除魔障的,厉害着嘞。

师父讲嘛,讲给我们听听,我才不要听那他们摆蛇精钻被窝的门子,那些都是老套路,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众人哄笑。

说有一天佛祖在讲经,发现一个弟子不见了,那个弟子也了不得,早就得度了,是个大尊者。可是他去了哪里?原来他路过一个窑子,被里面的姐儿勾了去,差点要办那事。你们可知,僧人不可近女色,否则就不清净了,难修成正果。佛祖那可是有天眼的,他看到了弟子有危险,便赶紧派其他大菩萨施了法术,将那弟子从那窑子里解救出来,回来后,那弟子特别惭愧,就问佛祖,这最难过的情关,怎么过?佛祖就给他讲了一通道理,这道理里头,是我们每个人活着都要面对的问题,生离死别,真真假假,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平头百姓,古往今来,都得解决。道理很长,我说不清楚,只能给你们说简要的,人的心啊,就是修行最大的障碍,但也是最大的希望。如果心被吃喝玩耍还有各种美色钱财给染污了,就不能从生死轮回的苦海解脱,如果心被蒙蔽了,我们就要将那些污浊之物拨开去,如此就能看到清净的本来的自己。这样,面对生活里头的一切,都不怕了。因为生活里的都是些魔障,心不动,魔障自然奈何不得。这辈子行善积德,多做好事,多拜佛念佛,后世才有好日子过。

哈哈。哈哈哈。

这老和尚,尽扯淡。这世上多少杀人如麻的军阀匪盗、多少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都他妈活得好端端的,一打仗,一闹饥荒,一发瘟疫,死的不都是百姓吗,那些人活得尚好。要钱有钱,要大烟有大烟,要婆娘有婆娘,每天喝酒打牌吃好的,那样的日子,让我过上三五天,老子死都值了。我们老家人都说,好人命不长,歹人活千载。

马帮里有人坚决不信僧人之言,大笑之后,直直怼他。

就是,就是。那些灾舅子,生来命好,一辈子吃喝玩乐,吹大烟嫖婊子,活得赛过神仙,最后就算死了,也值当。不像我们这些赶马的腿子,要吃没吃要穿没穿,生来就低贱,活一辈子到头也是个死,死了倒好,儿孙还要受苦,活一辈子真的卵都划不着。

唉,你们不知啊。两千多年前那佛祖悟道,悟了什么道?说人人都是佛,都是菩萨,只是因为三毒太深,业力太强,都被世相给蒙蔽了,啥都看不见,看不到事情的真相,也看不清自己的本心。

说些啥子嘛,玄玄乎乎的。啥子佛啊菩萨啊,还不得吃饭睡觉?我们要看啥子真相嘛。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有银子,有酒有肉,有老婆孩子。命好命坏,生来早就定好了。

对啊,说得有理,你看看前些年,敢杀人放火的,有了枪,有了队伍,占城头当了大王,人家要的是刀口舔血的痛快日子。

龙有龙道,蛇有蛇道。生下来就活着,该死也就死了,草席子一裹,刨个坑一埋,有啥子大不了嘛。

众人一言一语,嚷嚷起来。兴起者,话头一转。哎,师父。你出家前,成家没得?是不是像故事里讲的那样,有啥子事让你看破红尘,当了和尚?

僧人双目微睁,笑而不应。

摆谈一下嘛。众人起哄。

马锅头吸水烟呛了一口,咣咣咣咳起来,顿时鸦雀无声。

马脚小子呼吸沉重,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僧人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这孩子,怕是风寒上身了。

小子迷迷糊糊。师父,他们说你扯淡,我现在倒有几分信你了。昨晚我看到我娘了,就站在门口向我招手,我喊她,她不应,只是笑,用手指着那些石碑,我懂了。后来她突然就不见了,我到处找,找到马厩里,看到那匹大马都像人一样盘腿坐着念经,我一下子醒了。我想我娘托梦给我,是让我好生把这些碑送到寺庙。我也不知道这是些啥东西,但我娘指给我,我就晓得终归对我是有好处的。

夜渐深,风嘶兽吟,寒气逼人。

船行乌江。微雨。顺流而下。千仞崖,恍若隔世的穿越。

上岸。马脚小子踉踉跄跄,说胡话。僧人带他诵经,含糊不清。停下吧,找个药店子,抓风寒药。镇子破败,郎中躲战祸,进了山,再没出来。大徒弟带着师娘顺船到涪陵,换了长江的船,不知东西。剩得抓药伙计,穿了长褂。坐定。号脉。心里却慌张。这娃娃呀,染了风寒,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住下吧,把钱付上,等你们回来,他就好了。

我不躺,不躺!我晓得。躺下就起不来了。挣扎。坚持要走。

蹊跷的是,大黑骡子不知缘由窜稀了,无力站立。罢了,马脚小子跟上,骡子留下吧,找兽医灌药,返程再来牵。

石碑分配不开,疾风身上又加了两块,无言之重。上路了,蹄脚颤颤。

马锅头说,要是黑地能赶到印江,就好好歇着,明天一早进梵净山,活路就完成了。伙计们,赶得出去没?

赶得出啊。众人里只有马脚小子孱弱应和。

僧人无言,将锅头叫到一侧。不得行啊,我看这马困人乏,乌江峭壁上那一截子路,难走得很啊。

歇着等那骡子好起来,不是办法。要不你就地再雇些驮子,这样就轻省得多。

唉。实不相瞒,此番出来,我都是把庙里的香炉都卖掉了,才凑得上这笔钱。现在寺庙里啥都没有了,我也就剩手头吃饭的这只铜钵,你看要是能值当几个钱,就劳烦锅头帮我喊些驮子。再不济,你若信得过出家人,找驮子的钱我就先欠着,以后光景好起来,香客多了,我自然把这个钱给你还上。

马锅头沉默。师父不是我信不过出家人,你看看这一路上破庙荒寺,哪里还有什么香客嘛。我们出门信老天菩萨,但是家口也还等着钱买米下锅呢。一码归一码,菩萨也会体谅可怜我们这些人的。要不然,将就下,慢慢走,还是不喊其他驮子了。再说了。我也一直纳闷,你说你把寺庙里的东西都卖了凑钱来驮这些碑,驮回去了庙都要跨了,有啥子意义嘛。何况你说除了这十二块,下次还有十来块,你连这一批的钱都这样勉强,后头的活路,八成要泡汤嘞。

僧人无言,忧郁地望向硕大无朋的山。

马帮挂在江边的绝壁路上,温吞吞地移动,没人敢说话。谷深水碧,白鹳形单影只,等高掠过,看得清玄色的长嘴。马脚小子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僧人走在前头。他不想错过物资送达后的烧酒和大块焖肉。咬着牙,走吧。若走到寺庙卸下石碑,真有搞头的话,就让和尚剃度了,不跑马帮了。人活得就像畜牲。为了吃饱,为了吃点好的,为了能有婆娘睡,累不说,有时还要搭上性命,啐。

疾风难以承受六块石碑在身的沉重。方物不贴身,棱角早将垫层穿破,硬生生地硌在背上,痛得心慌。

这段路它从未走过。万丈悬崖。滚滚江水。四蹄打颤。

本来,我应在疆场。本来,我应疾驰于大漠风沙。奈何,这潮湿阴冷的森林、石山、江流,埋没了来来往往的蹄印,涂抹了生而为牲畜的罪过和苦难。无言不语,不代表心中不清楚。埋头走路,至死方休。

石碑是祥物,多想听僧人再讲讲那些身前死后的道理。然而,他只说过两次,后来破庙里他们哄堂大笑的那一晚,它在寺庙门口的配殿里,黑咕隆咚,啥也没听见。不知僧人又说了些啥。稀罕啊,稀罕。可惜不能选择日日与这僧人做伴,是缘分不足啊,命运不济。真希望这一趟没白走。

虽为畜牲道,为牛马,干活到死,还债,注定的。

有改吗?无改。但总比不明不白至死方休要好上无数倍。

路越来越陡。最窄处骡马已不敢前行。马锅头上了前,用黑布蒙了疾风的眼睛,缰绳握到最短,牢牢牵住,手扶着马脖子。怕啥,走!

疾风眼前漆黑一片,旋即有光穿透黑暗,色彩斑斓,光游动。捷迅。光中幻化出各色人形,一闪而逝,有巨大的房子,流光溢彩,层层上叠不见顶端,巨大的铁鸟掠过天空,白色,大地火红的血液四处流动,森林在燃烧,脚下,灰绿色的汪洋澎湃。尖利之声、沉闷之声、摄魂惊魄的呜呜之声,充斥虚空。四蹄踩于风。往上飘。又下坠。

登时,老马疾风觉知自己大限现前。它浑身打颤,无力挪动,嘴上套的笼子捆住了恐惧的声音,沉默。膝软。屁股上鞭子抽来,一惊。再一惊。挣扎,却无力站起。所有人惊呼。蹄踩空,沉重的下坠。

恍若一梦。似梦非梦。梦中所参透的生而为马的命运,劳碌至死,死后亦将被分食。如狗,如牛,如驴子,如天上鸟江中鱼,莫不如是。六道皆苦啊,最苦在畜生道。

梦醒了吗?似醒非醒。

沉入江底,免了屠夫的利刃,却脱不了鱼儿噬身。罢了,船终究将沉,肉体岂能不朽。那沉重的石碑脱了身,落入江流某处,久之,绳索将断,字迹将蚀,一切都将归于平静,没有什么永恒。


时过立夏,气温却如经济形势一般扑朔迷离,连日阴雨,让人很难将明媚的夏天与当下联系起来。

明子喜面食,故必睡午觉。日子逐步放长,如同年龄的增长,没有些虚度的光景,难得挨。

一觉醒来,万籁寂静。周遭空空,窗外阴雨初霁,鸟不飞,虫不鸣,抬眼看墙上钟,分针逆行,唉。依旧在梦中。

终达阳宝山,路上高铁转网约车,一整天。见了老同学,在此地旅游局工作。约上了。

车子盘山而上。到了半山腰,无路行径,弃车攀爬。云销雨霁,暑气升腾。没走几步,汗湿周身。放眼看去,石山连绵,若龙脊似草浪,独独无林木生长。太阳突然冒出,朗照。顷刻间,毒日上身,无处逃遁。

是何机缘,祖师大德将庙建于此贫瘠荒山。明子想不明白。问旅游部门工作的老同学,说个含糊不清所以然。

他言主要是因为有那石碑。

可是,究竟是先有了碑,才修了庙,还是修好庙,才刻了那些碑,无从考证。

行至山顶。平坦处,满眼颓壁残垣,庭院状石板地,甚宽。荒草扎满石缝。石墙既断,却陆续勾勒出原先建筑的大致范围。斑驳风化的条石、无头且倾倒的石兽,告示此处久已荒废。

“石碑在哪?”明子很急切。

绕过寺庙遗迹,有下坡路,连着另一个小山头。远眺似有门型建筑。信步而走。至。果见一座条石砌的小型拱门,门楣石上刻字“藏经阁”。门后空空如也。

绕过石门,见一侧的斜坡上扣着粗钢筋焊的铁笼子,深嵌石体内,不见锁具。

“这就是了。”

明子弯腰往铁笼中窥觑,艳阳之下,笼中横排着八块石碑,碑上赫然有字。

“听说原有二十四块,刚解放时,有梵净山的僧人驮走了十二块,还有四块解放前被当地一个大户人家拖下山,做了佛堂的装饰,几经战乱,后来也不见了。剩下的八块,当年被破除封建迷信的年轻人火烧石锤,现保留在这里的,只有六块完整的,剩下两块是补过的,缺了些字。”

风拂过。霎时,明子泪眼婆娑。

这样的情景,在明子往昔的梦里,反反复复上演了不下数百次。梦梦虽相似,梦梦尽不同。每一梦都将他看到经文石碑的场景渲染得过分诡丽。他在水中、林中、石中、雨幕,云朵中。在龟甲上,国画里,平板电脑中。甚至一粒米、一片叶中。还有在明暗难辨的纸箱里,在人们喧嚣的言语中,都找到了那些刻满了经文的石碑。碑块时而整体排列,或又胡乱堆叠。经文不时跃起,变成菩提树叶,变成丝缕音律,变成墨渍拓片,无数参加书法艺考的学生正在极尽全力去捉摸碑文未被石匠錾刻之前书丹者的奇妙心境。或有时,那经文又变成水族馆里紫色灯光下的鱼,闲散自由游得毫无逻辑,却终究无法突破透明的樊篱。这样的过分渲染,已将明子的梦境描绘到失真。

今日又得见碑,不似别梦中那般堂皇耀眼,却也足以疗愈其生而为人多年内心深处不明不白的沉疴。他抬头望向照得透一切的浓烈的阳光生发处,意欲控制眼泪夺眶,但觉刺眼且眩晕。

初登山顶,明子便如鲠在喉,有强烈的流泪的冲动。他知晓那些短墙败瓦原先的样貌,那庄严的寺庙,也知晓两山连接处的石阶和两侧稀疏的柏树。山那头的藏经阁,原先是一石头屋,厚重的红榉木门,门上纹路,似佛塔高耸。

咔嚓。铜锁打开。

石碑直列其中,屋顶有二十四石孔,正午的阳光透下来,恰照碑面。文字为类爨宝子的南碑造型,恍惚然,看不清。有一老僧,颜色沉重,握了明子的手,絮絮叨叨。

这样的梦境在明子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俨然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做这样的梦只是困惑之一,那是入睡后潜意识的活动,而更大的困惑,却来自于明子那些奇异的记忆碎片。

明子八岁时,随父母回思南老家参加族亲婚礼。班车沿乌江龟行,摇摇晃晃,人皆昏睡,天欲黑。行至某一巨大的峭壁下,明子突然立起,痛哭失声,意欲推窗而跳。人们大惊,不知缘由,父母只得叫司机停车。明子下车就往江边跑,父母赶紧追上去,他跑得飞快,直到江边上才被父亲抱住,只听他口中呼喊马儿呦,马儿呦。

这段往事是稍长大后,父亲讲给他听的。幼时的记忆早已散失,如同这世间每一个人。他说明子嘴里喊的是贵州话妈耶、妈耶。从那以后明子就无师自通开始说贵州话。母亲本是福建人,语言不通,父亲也从不说贵州话,两人发明了一种特殊且方便的沟通语言。因此,明子在之前并未受过贵州话的熏染。

明子默认了父亲的说法。或许那是人与生俱来的语言基因的觉醒。他没有告诉父亲,那次事件之后,随着他的方言基因一起醒来的,还有本不属于他的一些记忆与缠绕他几十年的奇怪的梦。

某些时候,记忆如同演员,后台卸了霸王妆,随即又扮了虞姬上台来。表面的巨大反差却有似曾相识的身段,细细想来,却发现原来都是过往之事的变装秀,正如历史之轮回。

混乱不堪的奇怪记忆和梦境干扰着明子的成长。打上学起,他便表现出严重的走神与无尽的自言自语。

父母因为他的这些症状伤透了脑筋,他们经常拿着明子的作业本而掩面流泪。本子上有少量的做得全对的题目、工整的书写,占大篇幅的却是各种奇怪的画。狂奔的动物,通向天际尽头的石阶,尖牙利齿的鱼,千仞石壁和曲折江流,篝火,庙宇,不一而足。还有各种模糊的人像。老师因为他在课堂上的发呆和作业本上的这些乱涂乱画大为光火,当众斥责他,并笃定他将来必定一事无成。

除了学习走神,明子还对历史与图画有着着魔般的迷恋。他经常将历史课本当做宝贝捧着睡觉,并寻找一切可读的历史类书籍。对于历史中的人物和故事,抱有莫名的同情心,常会因为历史人物的悲惨遭遇而痛哭整宿。若是看到各种图画,哪怕是彩色的玩具卡片,他都会目不转睛一呆几个小时,感觉自己已然化身为那斑斓的色彩世界的某一种事物。

明子的偏执状态驱离了身边所有的同龄人,他们不愿意和他接近,所有大人都让孩子离明子远点,在他们看来,学习差劲,性格孤僻,精神必定有问题。人们都厌恶一个少年奇怪的性情和做派,也从来没有人会相信过明子偶尔和他们说起的关于石碑、马匹、僧人的奇怪故事,包括父母。明子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人们断无可能进入他的世界,共情他的感念和心智。

他对此毫不在乎,自顾沉浸在一团乱麻般的记忆和光怪陆离的梦里。

福建多寺庙,明子稍大点,偶随父母去寺庙求愿,被置身其中那种奇妙的肃穆感瞬间震慑。此后他就经常一个人往寺庙跑,如同回家般安心,找个角落一坐整天。父母发现了这一状况,忧心忡忡带他去了不下数十次的医院,检查结果显示他一切正常。

后来明子将自己的奇怪记忆和梦境尽数记录下来,文字、图画、录像,声音。弄这些东西填充了他成长的绝大多数时间。

多年以后,历经世事沧桑,记忆与梦境被生活琐事和忙碌挤兑而逐渐消退,他才恍然想起成长过往中那个有点遥远甚至陌生的自己,才发现那些年他活得多么勇敢,一个人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寒意,一个人处理着别人散落在他大脑里的记忆。

他多次下决心,要将那些东西清理干净,自此而获得轻松。然每次整理,触碰到的皆庞杂、缭乱、交错。那记忆与梦境相互牵扯的、关联的、交织的、颠倒的记录,根本不知从何理起。

明子不喜倾诉,却曾求助于高人老孟。其人修道多年,对超自然事件颇有些见解。听明子说出他之奇怪,老孟淡然而笑。

你有所不知,梦才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明子不解。

你可晓得庄周梦蝶一典?皆知。你知道那故事,却不晓得其中奥妙。庄子因为那梦而得道。称南华真人。何故能为真人?是因为那场梦后,庄子彻底获得了大自在。人生之苦,苦在佛教所言十八界,苦在所见之实相从外而内,复从内至外对性与灵的捆绑与遮蔽。但是因为有梦,人就可以活千万次,梦里尽是人所无法实现的欲念,念念皆是一次人生体验。羽化成仙,白日飞升,证圆满果,得大解脱,在哪实现,只在梦中。

明子半解,那记忆呢?

或是前因未断,或是后果预告。这也不奇怪,全世界有多少人和你有类似记忆。你没看电视上那些故事吗,说海南某地一小孩,从小就说自己是某地谁谁家的儿子,然后自己姐姐是谁,女朋友是谁,清清楚楚,并且说自己英年早逝。人们不解,觉得这小孩有问题,结果这孩子慢慢长大,终究还是要回去找他上一世父母,成行了。他去到从未去过的那个所谓自己家,一切轻车熟路,并且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出已是中年妇人的前世自己的女友。还有说湖南梅山一带的人,大批的人有前世的记忆,这都是相当普遍的故事了。

恍恍惚惚,似有道理。然何故如此?明子的记忆,并非故事里那隔世记忆之人那般纯粹。他分明地辩识出自己有时是僧人,有时会是一个赶马的孩子,甚至就是一匹马。特别是马的那一部分记忆,太过于清晰,他甚至能感受到驮重物走山路的重量,能感受鞭子抽打的痛楚,甚至隐约地记得三个不同的自己在山中徐行,去往另一座山。

你这毛病不轻啊,我听过有人有两世记忆,传言还有三世记忆的人,但你这个情况,我看只有另谋高人,老孟我虽吸风饮露辟谷多年,但道行尚浅,无力啊,无力。

十三岁那年一晚,饭桌上,一家三口,青菜白粥,海鱼腥咸,默然而食。明子突然用贵州话说,唉,你们问我出家前是不是遭遇过啥子变故,因此看破了红尘。要是你们乐意听,我倒是可以给你们摆摆。

母亲早习惯了他这种突如其来的胡言乱语,并且也开始接受关于人们口中隔世记忆的说法,觉得自己的儿子除了这点,没啥其他大毛病,爱叨叨就叨叨吧。饭吃完后不想听他说这些,就去街口乘凉了,屋里剩父子二人。父亲慢慢啜着粥,翻着咸鱼,安静地听儿子的絮叨。

那时我还在务农,雨水好,立夏前收了稻谷,交了租子,我就和几个伙子进山了。

山外战火连天,不甚太平,梵净山里却莺歌燕舞,和外头的世道毫不相干。我下了十多套地笼,按山猪儿和竹鼠、麂子,卖了,换点盐巴钱。

分头走。进山太深,走迷了,失了回路。游荡了两天后,我决定沿着其中一条河道下流的方向走。那老林子潮湿阴森,水急沟深,毒蛇野兽,让人害怕。终于河道成了悬崖,水流成了瀑布,走不了。翻山。走了一天,发现了有人家户。草房子泥墙,灶台已经塌掉,早没人居住。我沿着小道出山,在开阔地,看到一座庙。带的干粮早就没了,进那庙头寻些吃的。

庙里破落,香炉冷清,似早就绝了香火。只有一个独眼的老僧人住持。见我来,毫不诧异。他给我弄了吃的,住下了。翻山越岭累得慌,睡得死。天麻亮,我被外头的声音惊醒,隔着窗户往外看,见那老僧人头顶发着白光,盘腿打坐,旁边尽是些野猴儿山猪儿,围了一圈,昂着脑壳,在听那僧人念经。我惊呆了,又怕又不敢出声,悄悄躺下挨到天亮。

第二天我问起那僧人,他嘿嘿一笑说我看错了。我特别好奇这事,决心住下来看个究竟,但是一连几天我都没再看到那般景象。我也恍然觉得是在做梦,准备离开。临走前一晚,我与老僧对坐,突然就感觉很悲伤,想起以前抓了那么多的山猪麂子,活煮了那么多的鱼儿虾子,不禁哭了出来。老僧什么都没说。我哭完了去睡觉。子夜时分老僧人掌灯来找我,我分明看到他两眼都好,没有瞎,额头在灯下亮闪闪的。他问了我诸多的问题,我答不上来。他和我说了人间之苦,还给我讲了一部大经的名头,和我说人活着一切的答案都在那经文里。但我山野村夫,记不了那么多,我说师父要不你把经书给我看看吧。他说经书早已散失了,且那经书早在唐朝就有了,也不稀罕,倒是有一稀罕的宝贝。因为那经文太长、义理太深,须有“七朝天子福,九代状元才”的人才能领悟其中奥义。普罗大众无法通读,更不能通达,因此得不到那大经的饶益。我有一个师兄,有缘获得了一些石碑,那碑文是明朝一位高僧写的,虽然是论,但言语简明畅达,已然为经,正是解读那部大经的钥匙,任何人只要读通了碑文,自然也就读通了那部勘破生命、了脱生死的大经。只可惜啊,那石碑原本二十四块,已然失落四块,找不到了。我那师兄啊,就把剩下的藏起来,捎信给我,让我想尽办法去把那些碑运到梵净山的寺庙里藏起来,梵净山是黔地最高大的山,若能运来,必会传世啊。

我问他那为什么不拓下来,抄下来,订成书,那多方便,非要去弄那石碑不成?

你有所不知,那碑拓早就秘密流传于世,几百年间,凡得到的人,都依着那碑文获得了成就和利益,于是人皆再加工,就变成了自己的议论,流通世间。有人弘法利生,有人则沽名钓誉,有人想成佛作祖,一团乱糟糟。到今天已经没有人知道本来碑文的真实内容了,所以有了这石碑的印信,往后才可能有正道上的法理流通啊。

后来,我出家了。

师父教我识字读经,我亦几年未出过山。这样过了几年,师父往生前,安排我受了大戒,让我接替他掌管了寺庙。我觉知有些东西是注定好的,于是就在寺庙里一呆三十多年。有一天早课诵经,我见牛尾猴成群蹲在树上,又见山猪狸猫围绕我四周,恍然回想起几十年前那一幕,心头顿时一片澄澈,了悟了此生的意义。于是我一直四处募化,暗中积攒资粮,望着能有一天,去师父说的那山头,将那些石碑请到梵净山来。

明子突然停顿,长吁一口气,低头呷起粥来。

父亲因他这般断断续续的讲述,大致知道了儿子口中常念叨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于是他专程回了一趟老家,想打听有没有这样的故事发生。年代太过久远了,没有人记得。他又去到明子口中那寺庙,只见得飞檐斗角、描梁画栋的宏伟大庙,陌生。住下来,慢慢问起当地人,有老人忆起原来倒是有些破庙和一些僧人,后来僧人走了,庙废了去,不成样,如今是重修后的模样。

父亲未死心,又辗转到乌江古纤道一段去打听另一件事。


我本该是富家少爷的。可惜我的老爹的爹,败光了祖上的田产,到我爹手头,成了干人,穷得耗子都不进屋。这倒算了,我爹那人不晓得啥时候学了吹大烟,欠了人家烟钱,被人大冬天拖到赤水河,装了猪笼子,丢河里泡了两天,回家挨了几个月就死了。我那娘啊,辛辛苦苦,嫁了两嫁,拉扯他两个儿子长大,结果你们猜怎样?我哥子刚能干得活,结果被征去当兵了,一走就再没有音讯。我差点也被阎王爷勾走了命。最后,娘也离世了,她死前和我说,几十年来,她都按着她祖上的规矩,有点闲余钱的时候,就要去寺庙供养。也不晓得前世欠了多少债,再怎么为善,也还不清,活得还是如同牛马一般苦。空手来,枯手走,也不知道人这一辈子,到底活了个啥。

娘死后,我靠乞讨和做短工混日子。艰难啊,熬到能干重活了,二伯找到我,他已无后,想让我给我续香火。也罢,不就是为一口吃的嘛,我去干活得了。背粮食、运酒糟、赶骡子,有时候还要顺手偷盗,无法,都是生活逼到如此啊。

有一回到大户人家帮忙布置老人寿宴,那庭院阔绰,我做梦都不敢想。厨子炖肉,香气勾得我直想冲将进去,先抢来吃了,哪怕挨枪子儿都愿意。再有,我头回看到我这般年纪的男男女女,穿得称称头头,在亭子里坐着说笑,那是少爷和小姐们。我不敢抬头,从他们后面的廊里溜过去,老远就听到他们说的话和笑声里,都是珠光宝气。人家请了芦笙团和戏班子,在大堂上点着满屋的高烛,吃香的喝辣的,我们蹲在后头院子里,等着差使,那般滋味,谁能体会。一起做活路的人抱怨起来,羡慕啊。只可惜,那些好日子和我们没有关系,像梦一样虚无,醒了还得干活。打那时,心头积了恨,恨命运不公。

直到我进了马帮,开始穿行在几个省的山道上,见到了太多比之前那大户人家还要豪奢的人,也见到了比我们还不如的那些更穷的人,我迷茫了。就像我娘去世前说的那样,生而为人,有人享受着,有人忍受着,有人老天注定的富贵,有人却只能眼巴巴看着,怎么就会是这样的世界?

有次从古蔺驮盐巴到贵定,翻大山。云集,风起,雨落。山道湿滑,马匹负重。有马走不上去,腿打颤,硬赶着上。无法,浑身冒汗,走不了,回头下望,雨幕沉沉,断无可退。硬上吧。鞭子挥起来,抽打啊,吆喝啊,有伙计去帮忙抬那憨重的货物,无济于事。马匹猛地前肢下跪,货物散落。马脚子又鞭打,那马突然惊起,发疯。挣扎冲突,眨眼的工夫就滚下山坡。

那事之后,有人和我说起牛马无言,和我们出苦力的人一般无二,本是因上辈子欠太多债,来还债的,那匹马驮不动东西自顾发疯死去,债没有还清,下辈子还将继续还。

我害怕极了,如我这般穷苦劳累,会不会就是因为上辈子的债没有还清,这辈子怕是也还不清,那下辈子还要这样糟糕,还有啥想头。

我把心里头的害怕讲给马锅头听,他骂我你他娘这辈子都活不明白还想上辈子和下辈子的事?赶好你的牲口,走好你的路,你又不欠谁,还啥子债嘛。哪天攒点钱了说不准能找到个媳妇,成家过日子,那是正道,一天天神搓搓的,想些啥子破事。

被马锅头这一骂,我便不敢去想那些生生死死的事了,正如他常说的,人都是瞎活着的,后路一片黑,活好现在就行了。

要不是接了这一单子驮石碑的活路,我可能都碰不到那僧人,也不会又再次追问人为什么生来不同这样的事,更不会抱怨这世道艰辛、人生苦役,自然也就不会幻想着还有什么解脱的道。只是,那僧人说得断断续续,我听得迷迷糊糊,反倒那匹老马,经常支楞着耳朵听得入神。啐!它不过是畜牲,我都没弄明白,它还想着得道超脱?

那傍晚抢山路。冒着雨。浑身湿透。我倒在乌江边的镇子上破落的药铺里。烧得迷糊。恍惚间,似有人在唤我。我睁眼看,却迷离看不清。恍惚间感觉自己起身了,身上的衣服也如前番见过的少爷们别无二致。白色的软底鞋,站在宽宽的路上,路面平坦,路边上开满鲜花。周围的四方房子连成片,房子亮光闪闪,全是玻璃筑成,惊呆了。各种各样扁平的车子,像巨大的甲虫,在路上碾过。我曾在集镇上见过那些军用卡车,高大硬扎,如今所见却全然不同。忽听头顶隆隆,抬头看去,巨大的两翅铁鸟飞过。人们面色从容,穿着干净靓丽,从路边走过,没有人惊讶这一切。这是僧人说的天道吗?我怎会来此,我死了吗?只感觉头晕,想喊出来,却又一种东西卡住了我的喉管,发不出来半点声音。此时有人从我身边走过,递给我一本书。我未曾进过学堂,却看懂了那些字。看了前几页的简介,是一个未成名的作家写的书,声明了自费出版,通篇写了他一个奇怪的梦境,写完书以后,这作家突然忘了自己是谁,自己要做什么,于是在四十岁的年纪,他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很好奇这本书的内容,正欲问送我书的人,却突然感觉天地间有一股黑色的水涌来,将我吞没,一切都消失在这黑水之中。我呛了水,只感觉五脏六腑火烧一般难受,苦涩的血腥滋味催促我呕吐,于是张口将那黑水全部吐了出来。

我被郎中灌了一种奇怪的药,药效发作,将胆汁尽数吐出。居然能站起来,好嘛,那梦里的情景,如同我娘那晚出现在我幻觉里,虽虚幻却真实,多渴望就这样活在梦中啊。

明子的父亲到了乌江边上,反复寻找,似找到了明子梦呓故事里都出现过的一个地点,那就是儿子小时候突然哭闹着要下车的地方。一边是堤坝和江流,一侧是绝壁,细观之,似有一条灰白色小道隐约于绝壁的叠岩之上。

慢慢打听,有人说旧时候这里没有路不通车,有人不愿意在乌江上坐船,就从那山道上开通了那条路,算起来比坐船节省近两日的路程,但因为太险,没人敢走,慢慢就废了。又细问起来,有老人恍然记得当年有个马帮从那上头走,头马坠了崖,当时的雇主是一个僧人,据说驮着重要的东西。说那僧人因此失了心,疯了。常年在江边上徘徊,再后来这事就成了传说。

父亲已然明白了明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想不明白的是几十年前一桩偶然发生的事,怎么和他儿子就扯上了关系。反复思想,恍然想起自己年轻快成家时做的一个梦,梦里头他和未婚妻在街上行走,有个看不清楚模样的人,恍似一个僧人,牵了一匹马,顺手递给他一个东西,他伸手接了,却见两手空空。猛然惊醒,觉得神奇异常。细想来,彼时梦中的他,正在班车上经过那段江边路,而儿子当年也是在那段路上发生了那近乎癫狂的情景。一切都对上了。这世间就是这样,有些事看似偶然,究之,必有定数。有些匪夷所思的事,其因缘也许会跨越几十年甚至数百年,就是这样。

明子并未从父亲那里得到什么教诲。他一如既往做梦、胡说。父母再没有带他去医院,甚至每次他讲这些奇怪之事,他们都会像听故事一样津津有味。

成人后,明子从一所不赖的大学毕业。他起先当过中学的历史老师。因为在历史课上串讲得太泛,被学生家长所憎,愤而离职。而后受人推荐,应聘到某大学教历史,常与人辩历史之本真,他所秉持的历史观“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为人所不齿,斥之片面狭隘。他不予争辩。

历史课讲起来,讲尼罗河西岸,讲雅利安民族史,讲证悟菩提,讲六道轮回,讲血臂传经,讲书法演变,讲量子纠缠,讲结果决定原因,还讲心灵感应。学生哄笑但特别爱听,甚有一批学生对其论调内容甘之如饴。他断言文脉传承依靠的不是计划、不是发愿,更不是体统,而是早已注定好的偶然,并现场读起了《坛经》。

除了众人熟知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他断断续续地说一些关于他对自己特殊记忆和梦境的研究成果,自然,他的结论是超自然的。

他的言论和行为惹怒了不少道统君子,他们联名举报了明子,说他历史观有问题,并铮铮有词说历史就是历史,不能篡改,不能打扮,哪怕是一个人的隐秘的历史,在整个人类社会的历史中都只是一粒沙、一滴水,必然受到所处时代与环境的影响,并未什么超自然的、灵异的、跨越时空的偶合。因此,他不能胜任讲学工作。

明子自知学校这样的公开言论场合非久居之地,便辞职出来。随后十几年辗转于各类企业,做策划、搞管理,忙忙碌碌。唯闲暇时间,悄然专心整理起他多年来积攒的资料。

起初他将这些加工整理的资料陆陆续续发布到网络,逐渐得到了一些人的关注,他们好奇明子所展示材料描述的真实性,并有部分人表示自己亦有相同的经历。但之于明子,这些都不是他所想要的,于是停止了发布。


人该追问生命之奥义否?思之则惑,弃之则惘。

那僧见马匹受惊跃起,惊呼连连,口称弥陀,言未尽,马已坠下悬崖。见数块石碑脱离了马身,凌空跃起。马身撞击巉岩两次,与那石碑一同落入崖下江流,瞬间消失无踪。

众人皆呆立于山道,不知进退。僧人跪地西拜,泪流满面。马脚小子低头不语,悄悄将手头的马鞭子丢在了地上。

马帮失了头马,雇主失了货物,无解之局。到了印江歇下,商议善后吧。

马脚小子跪地不起,认领了那马匹受惊的主责,那一鞭子抽得不是时候。僧人念了一宿的经,第二日和马锅头单独在一边商议许久,马帮重新出发了。剩余的石碑尽数运到了庙里。当天结清了费用补偿,散了。

僧在破败的庙里与野狐相诉,维护正法,怜悯苍生,从来都不会一帆风顺啊。罢了,罢了,皆是天意。念经七日,为那马儿超度吧。自此,那碑文再无能作完整印证之用的可能了。剩下的碑,埋了吧。

马脚小子返程途中神志不清,回家之后如中邪般癫痴。这孩子,怕是要坏了。快请法师吧。哪里还有法师,新时代了,没人信那一套了。坐门口痛哭,怕其咬舌,一截子木头用绳子穿了捆在他嘴上。噫噫呜呜,整晚与夜枭唱和,成了当地的一桩怪谈。

如此半年,那小子的神志突然清醒,言其梦游了某些灵境。众人哗之,他置若罔闻。他再未与人提起往事,又似获得了某种神力,自然学会了木工、打铁、针灸等数门手艺,成家立业。后来还第一个将汽车开进老家寨子,成为彼时当地的传奇人物。

明子的梦境和记忆,在老马疾风坠崖之后,突然断篇。任他百般捉摸,千番思绪,后头的记忆皆无,而梦里也再未出现。那感觉像极了他之前读某一本妙趣横生的历史演义书籍,孤本,没有开头,但越读越来劲,突然书的最后几页被人撕了去,郁闷之感,令人抓狂。

其时他二十八岁,突然再无法连贯忆起那杂乱无章的记忆,就如同一串项链突然被扯断了绳子,珠子蹦跶得到处都是,却再也串不起来。他甚至停止了做梦,不但不做和那些记忆有关的梦,甚至连一般生活中的梦,都失了去。一觉睡到天亮,醒后空空。他读了许多的书,遍寻世界诸多思想理论,意欲解答所遭遇的一切,终究摇摆在只言片语不成系统的论调里,不能通达。他无法定论那脑中横亘多年,盘根错节的记忆和梦境,到底是要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昭示,或是希冀他了结一段什么样的缘分。

他决心开始写书,一本奇怪的梦境与记忆之书。书中大段保留了他当年记忆清晰时,或从梦境中辩识出某个记忆片段时,所作的记录的原文。词不达意,言不尽详,还有很多奇怪的图画和符号。如是埋头整理五六年,厚厚的一大本,他估计足有五十万言,最终再无可言之词,戛然而止。作为他生命中最隐秘之事,除了他,家人皆不知。

写完后,他感觉若有所失,又感觉不甚满意。其后几年里,他数次自读那本东西,生涩庞杂感愈加浓烈,读不下去,仿佛其间所记录之事,与他并无相干。他已在劳碌的工作中、在紧张的育儿中、在疲惫的应酬中彻底忘记了那些往事,他自己的记忆独占了他的大脑。细细想来这三十来年,因为父母亲忙碌于海产生意,每每在台风吹来的夜晚,一个人在阁楼上听着呜呜的风声,感受着整个世界的摇晃,各种奇怪的念头汹涌扑来,那个不敢睡觉的少年,一个人悄无声息涂写的形象,确是自己无疑。

明子后来买了二套房,改善型的大平层,房间不少。其中专门布置了一间书房,落地书架从脚到顶,很多年来积攒的那些书,该有一个正式的归宿。搬家时发现那些曾视为宝贝的书早已发黄变旧,霉味浓烈,斑点丛生。有些书内页甚至已经粘连成片,无法打开。最让他吃惊的是,那个本子居然找不到了。他翻遍了所有的书,找遍了老屋每一个地方,完全没有,他无比着急,甚至失魂落魄,整日惶惶不安。后来他想到会不会是读初中的儿子给拿走了,儿子很不耐烦地告诉他,他自己的课外书都看不完,哪有时间去翻那些陈年旧书。

明子只得无奈接受这个事实。偶尔有一天,他突然想到,自己或许根本就没有写一本子东西,所有一切记忆与梦境的故事,可能就是自己脑中杂念和合而成。但也可能确实写了那本东西,但那些东西似乎有生命力,选择和自己绝了缘,出现与消失,早有定数。

无扰。且释然吧。

三十八岁立夏一梦,明子突然又在梦中到了阳宝山,看到了阳光穿过铁栅栏,照在那石碑上。恍惚间似梦之初醒,甚惊,不知时隔十年消失的梦境为何再次出现。细细嚼之,察觉自己仍是一匹马,一个马伕,一个僧人。

半个月后,小满是日,时雨如注,明子复午寐。梦中他清晰地看到了乌江边踉跄而踱的僧人,看到了马脚小子痴后新生,看到了老马疾风在江底游动,生出了鱼尾长出了巨鳍,背上出现了一些黑白点,有规则地交错排列。疾风突然从江中跃起,御风直上,奔着三千年前的黄河而去。

此后,明子的那些记忆尽失,那些梦亦未再现,一切归于平淡,正如这善忘的人世间。

满四十岁生日当天,父母妻儿围绕,让明子许愿。四十不惑啊。他静静闭起眼睛,一片虚无的明亮,色彩斑斓,惚而似梦。十三岁的儿子突然问爸爸你许了什么愿,可以和我们分享吗?明子笑笑,我呀,许了两个愿望,一个是四十岁以前的我啊,在记忆和迷梦的森林里走丢了,我不打算找他回来了,许愿就此告别,后会无期。

至于第二个愿望嘛。

你猜。


                                                                                        2024年小满于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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