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次知道罗洛·梅的这本书，是因为顺藤摸瓜从西方心理学大师经典译丛中发现了这样一本著作，接着就被前言中的一个论断、一个提问所吸引。作者说：“生活在一个焦虑时代的少数幸事之一是，我们不得不去认识自己。”作者问：“生活在一个对现在和将来所有一切都不确定的时代，人们又怎么可能进行长期的发展以达到自我实现呢？

这部20世纪50年代的作品，竟也提出了21世纪20年代的普遍的心理问题。

为了回答这一问题，作者采用了倒叙的手法，他直到最后一章，才正式解答如何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生存。当我们回顾这一回答，就不难明白为什么要采用倒叙的手法。作者的回答要点是——从心理学意义上说，我们与我们生活的时代是毫不相干的。人是可以从心理上超越时间的。这种对时间的超越，依靠着自我意识的觉醒，依靠着自由、勇气、责任心、爱等。人面对当下的现实，可以通过自己的创造性行动，来召唤出无限的新的可能性。从这个意义上，人不仅超越了时间，也超越了决定论力量。一言以蔽之，这样的行动方式，才算是活出了人的尊严感和价值感。“此心安处是吾乡”，正好可以说明作者追寻内在力量和自我整合的动机与态度。

当我们理解了这些关键词及其背后的理论基础，我们就不难理解作者在最终章提出的时代难题之解答，限于笔者的水平、精力和时间，不再对全书做严谨的述评，而在文末附上书摘（有些可能因为原文过长而经过了笔者的加工），尽可能在章句之间呈现一定的联系，以此来形成本书观点的论证过程。如果想读本书而没有时间精力全部读完，那么我推荐阅读前言、第一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八章。

一、关于自我意识

自我意识是站在外部看待自我的能力。它使我们能够反思过去，计划未来，使我们能够对他人产生移情性地理解。自我意识不同于过度内倾或是自我骄傲，过度内倾是仅仅将自己当做自我的旁观者，而骄傲并不来自于自我意识，恰恰是来自于因缺乏强大的自我意识而产生的空虚、怀疑与焦虑。自我意识的获得首先来自于对自己身体与感受的体验，其次要察觉自己的需要，最后要恢复我们与自我下意识的联系。自我意识避免了对潜意识的被动服从，也避免了为逃避产生的纯粹“做事”的能动倾向。

总结来说，自我意识是一种对自我的观察、体验、判断与决定，它使得我们能够悠然地与世界和同胞相处。

二、关于自由

自由是选择并参与自己发展的能力。人不能失去自由，否则就会由别的东西填充进来以保持心理平衡，这种东西往往就是仇恨或怨恨，对剥夺其自由的对象的仇恨与怨恨。自由不是反抗、不是无计划，自由是选择了活着，选择了一种与起着决定性作用的世界和他人相联系的方式并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总之，自由意味着选择，选择意味着责任。这种选择是在决定性现实下的选择，也是有着个体内在结构的自我决定。

三、关于勇气

人为了摆脱依赖，需要勇气；人为了追寻真理，也要有面对可怕事实真相的勇气。勇气，是成熟的表现。只有独立、成熟、有勇气的人，才能具备爱的能力。这一切品质，仍然以自我意识为先决条件。

四、关于依赖与逃避

这部著作中，反复提及的一对关键词就是依赖与逃避。人的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往往伴随着打破对外部的依赖。这个外部，对两岁儿童来说，也许就是父母的照护。对成人来说，可能是某种权威、制度或者价值观。这种外部的照护与权威，一定程度上为个体提供了庇护所，可以让个体逃避残酷到难以接受的事实真相、逃避因失去庇佑所致风险而带来的焦虑与不安。打破这种依赖需要勇气，不再逃避则呼唤自我意识的觉醒，即自由地去判断、决定，并作出有责任心的选择，然后行动。

五、关于反抗与创造

反抗与创造是本书的另一对关键词。作者并不反对一些决定性现实的约束，相反，他不但承认既有传统、历史、制度、价值观的存在，还提倡不必以反抗现有的存在，来彰显自己的“自我意识”，因为反抗会在无形中成为一种逃避式的、自我意识的替代物。这是因为，如果仅仅依靠反抗来生活，那么反抗的对象消失了，个体的生活意义也就随之消失。因此作者一再地强调“创造”，创造性的联系、创造性的洞见、创造性的行动等等。确实，人只有创造，才会产生新的无限可能性，且创造必基于既定的决定性现实。这就要求人们“赞美现实”，同时要求人们从心理上打破现实的枷锁，从而产生新的创造性成果。

作者的行文风格也值得一提。比较显著的特点有三个。第一，经常先不论其所是，而论其非。比如自由是什么，作者首先论述了自由不是反抗，也不是无计划（在这里，计划更多指的是决定性现实对人的限制），再提出自由其实是人参与自我发展的能力。这样的论述方式，能够让读者更为清晰地理解作者提出自己定义的来由及其合理性。第二，是对经典预言、譬喻的创造性阐述。比如他引用俄狄浦斯在知道自己杀父娶母后，自瞎双眼，指出这是个体在了解事实真相（在这里，确认事实真相更多指的是追求真理）后，为了逃避由此产生的焦虑与内疚，而“自我盲目”。又比如他指出亚当、夏娃吃了智慧之树的果实，而开眼看到了自身的裸体，象征着自我意识的觉醒；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带来了火种，是带了一种创新的生活方式。在不同的宗教、神话故事中，主人公无一例外地受到了神的惩罚。这种惩罚，又象征着个体在获得自我意识过程中，不得不与权威之间产生对抗，不得不去克服由此产生的焦虑、逃避。第三，是对宗教、神话、哲学、心理学论著的旁征博引。书中的寓言、神话、宗教故事、文学小说、哲学论述等无处不在，且恰到好处地佐证了自己观点，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充分显示出作者的博学与审思。

读完本书，让我生出一种人之为人的尊严感与价值感，同时也借由作者的视角，跳出自身反观自我，体验到自我意识的逐渐形成。可以说，能够跳出自身反观自我，并且有意识地这么去做、去观照，就已经是具备了一定的自我意识，接下去要做的，就是增强自我意识的力量，获得自我的统一与整合，有意识地判断、决定、选择、行动。

书摘附录

1.20世纪中期人们的主要问题是空虚。

空虚不仅指许多人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而且指他们通常对于自己的感受没有任何清晰的概念。

2.孤独是一种感觉，被描述为“置身在外”的，被隔离的，孤独的人有被疏远的感觉。

空虚与孤独是分不开的。一个人无法在内心确切地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以及他感受到什么时，当他置身于社会巨变的外在困惑之中而感到一种内在的空虚时，他感觉到了危险。而且他的自然反应是环顾四周寻找他人，他希望，他人将会给他某种方向感，或者至少由于认识到不是他一个人在恐惧而得到某种安慰。

3.在恐惧中，我们知道是什么在威胁着我们，我们会采取措施拔腿就跑，或者以其他恰当的方式战胜危险。

在焦虑中，我们虽然受到威胁却不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措施来面对危险。焦虑是一种被“困住”、被“淹没”的感觉。

我们的大部分焦虑通常是在当我们所坚持的对作为自我的存在非常重要的某种价值观受到威胁时而产生的。

4.在边缘性精神病的案例中，只要那个人还有真正的幽默——也就是说，只要他还能笑，或者还能够用思想来看待自己，就像有一个人所说的那样，“我已经变得多么疯狂啊！”——那他就保存了他作为一个自我的同一性。当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不管是不是神经症患者），深入洞察自己的心理问题时，正常情况下的自然反应应该是带着一丝微笑——正如通常所称的，顿悟的“啊哈”。幽默之所以产生，是因为个人对作用于客观世界的作为一个主体的自我有了一种新的理解。

怀特的著作表明，幽默能够深化读者作为一个人的价值感和尊严感。

现在社会中，笑已经成了一种商品。

笑成了一种鸵鸟式地逃避焦虑与空虚的手段，而不是一种在面对个人的困惑时所获得新的、更为勇敢的视角的方式。

这种笑在事后留给人们的还是跟以前一样处于孤独的、与自己没有任何关联的境地之中。

5.自我意识是人类的独特标志

自我意识即从外部的视角来看待自己的自我的能力。

狗可以表现出它想玩，并诱使主人扔球给它，但它无法站到自己的外面，将自己看成是一条正在做这些事情的狗。

（1）自我意识赋予了人类想象昨天或后天的自己的能力。人类因此可以从过去中学习，并为将来做出计划。

（2）自我意识构成了人类使用符号这一能力的基础，即将某物抽象出来。例如人们一致认为“桌子”代表了某一整类事物，还能够用“美”“理性”和“善”等抽象的东西来进行思考。

（3）自我意识使我们能够像他人看待我们那样来看待自己，并能够对他人移情。

6.人们如何获得自我意识？

在获得个人对自我的意识时，大多数人必须回到人生之初，重新发现他们的感受。

（1）人首先需要学会体验自己的感受：强烈的、激情的、微妙的、敏感的……

我们还需要重新获得对我们身体的觉知。“这条腿在这儿，我能感觉到它，它是属于我的。”

自己的身体体验也是自我的一部分。但是人们不仅在将身体作为工作工具来使用时将其与自我分离开来，同样，他们在追求快乐时也将其与自我分开。我们主张，欢迎身体回到与自我的统一中。

当一个人从自我的视角来考虑不同的疾病，他会看到，身体的、心理的和精神的疾病，都是自我在这个世界中寻找其自身所遇到的同一个困难的不同方面。

身体的疾病可以为“漂浮不定的”焦虑提供一个焦点而缓解心理的困境，因为这个人有了某种具体的担忧对象。

（2）获得自我意识的第二步，是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需要和欲求不同，“我要吃冰淇淋”是欲求。而需要则伴随着判断和决定，这才是成熟的自我意识的一部分。

一个人听一位音乐会演唱者演唱时，他是不会被性欲望吞噬的，即使那位演唱者可能非常漂亮动人——他是选择来听音乐的。

（3）第三步是恢复我们与自我下意识方面的联系。

7.当出生后脐带被割断时，婴儿就成了一个生理的个体，但是除非心理脐带也适时地割断，否则他便仍然像一个被拴在父母前院栅栏上蹒跚学步的小孩。他不能离开绳子长度的范围。

从本质上看，这种冲突是离开一个受到保护的、熟悉的地方而走向独立，是离开支持走向暂时的孤独，而与此同时他又感觉到自己的焦虑与无力感所产生的冲突。

8.自由不是反抗，不是无计划。

反抗是走向自由的正常的间歇性行动。如小孩通过说“不”来施展其独立的力量。但反抗本身总是以因为外部结构为先决条件来反对他们所反抗的东西——规则、法律、期待等。但实际上个人的安全、自由感以及力量实际上是依赖于这些外部结构的。他们的内在道德力量感仅仅来自于知道哪些道德习俗是他们所不实践的。——这一观点可以用来反驳现在流行的“自由不是要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而是想不做什么就不必做”的观念。

没有规定的准则要去反抗时，人们便不能从反抗中获得力量。

既然反抗者是在对现有的准则和习俗的攻击中获得其方向感和活力的，那么他就没有必要建立自己的准则。

反抗充当了一种替代物，是经过斗争以获得自己的自主性、自己的信仰，获得一种作为重建之基础这样一个更为困难的过程的替代物。

自由也不是无计划的。现在这个世界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一个更为互相依赖的世界，而自由只能在经济共同体和工作的社会价值这一背景中才能得到体现，而不是在每个人都建立自己的工厂或大学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计划更像是指无条件、无限制。

但实际上，只要我们保持我们的视角，经济上的相互依赖，会使得我们可以在理智和精神上变得更为自由。比如通信交流依赖于快递邮件，我们不用担心邮件是怎样到达朋友那里的，从而可以自由地将更多的时间和关注放在给朋友的信息。

9.自由是人参与他自己的发展的能力。

自由是自我意识的另一面，如果我们不能够意识到自我，那我们将被本能或历史的自动进程推动着前进。

诚然，我们是由我们的身体决定的，由我们的经济状况决定的，由我们生存的时代和社会环境决定的，但自由恰恰表现在我们如何与生活中的决定性现实发生联系的方式上。

重要的是你必须了解你的原料并接受其局限性。

“当你受到挫折时，发生故障的是你自己的态度。”

致力于自由的人不会浪费时间来反抗现实，相反，他会“赞美”现实。

自由意味着选择。当疾病来临，我们可以选择去沉思过去的生活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以至于我们患上了这种疾病。因此，这样的病人最终不但能获得身体的健康，并且通过这次患病的体验而最终使得他们自己得到了拓展、充实和强化。

凭借他审视自己生活的能力，人能够超越决定他的当前事件。

10.人们如何获得健康的道德意识？宗教是力量还是懦弱的源泉？

亚当的故事是关于自我意识的神话，普罗米修斯则是创造性的象征——给人类带来新的生活方式。

儿童“睁开眼睛”并获得自我意识的过程，是“天真无知”的丧失和道德敏感性的初步发展。然而这一过程总包含着那些与当权者的潜在冲突，不管那些当权者是诸神还是父母。

每一个社会都必须有两面——促进新的观念和道德洞见诞生的势力以及维护过去那些价值观的制度。但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定问题是，道德越来越倾向于与服从相等同。

然而一味地服从会削弱一个个体道德意识与内在力量发展的基础。在长时间地服从于外在的要求后，他就会失去自己真正的作出道德的、负责任的选择的力量。

宗教可能带来健康的信仰，也可能带来消极的依赖。

11.勇气是人类穿过从婴儿期到人格成熟这条崎岖之路所必需的简单的美德。

勇气所指的并不是面对外在威胁，如战争和氢弹时所需的勇气。

勇气指的是内在的特性，是一种将个人的自我与个人的可能性相联系的方式。

勇气是一种人们在面对获得自由时所产生的焦虑的能力。——因摆脱依赖产生的焦虑与内疚。

勇气的反面并非懦弱，而是勇气的缺失。懦弱只是意味着某种潜能没有被实现或者受到了限制。而勇气的缺失意味着自动顺从。

之所以需要勇气，是因为人们恐惧的是脱离群体、鹤立鸡群。勇气不是逃避。而是作为成长的内在方面的勇气，作为个人自我生成的一种建设性方式的勇气。

勇气也不是一个人强调个人信念，就像生活在一种分离的真空中。实际上，勇气是所有创造性关系的基础。因为创造性意味着要摆脱与过去的依赖，打破旧的井然有序的关系。

勇气也不是凡夫俗子所不懂的，日常生活中琐碎的小决定同样也需要勇气。这些小决定就像砖头，构建起他的自我大厦，使他成为一个能够自由而负责地行动的人。

12.人并非仅靠时钟生活

人的独特特征之一是，他能够超脱于当下的时间，往前想象将来的自己，往后想象过去的自己。

人具有固定时间的能力，这指的是“使用过去劳动与经验的成果，使其成为现今发展的智力资本与精神资本的能力……人类越来越能够根据遗传下来的智慧指导其生活的能力；指的是人类据此既是过去时代的继承人，同时又是子孙后裔的受托管理人的能力”。

从心理和精神上看，人并不是仅靠时钟而生活的，相反，他的时间取决于事件的重要性。与心爱对象的相处十分钟，也许抵得上工作八小时的记忆。一个成年人对儿时四五件事的记忆也许比昨天的事件记忆更为深刻。

记忆不仅仅是过去的时间在我们脑海中刻下的印记；它是一个守护者，守护着那些对于我们最深切的希望和恐惧而言有意义的东西。因此，记忆是又一个证据，它证明了我们与时间之间存在一种灵活且具创造性的关系，其指导性原则不是时钟，而是我们经验的质的意义。

一个人越能够有意识地指导自己的生活，他在使用时间时就越能够获得建设性的利益。但是，他越是顺从，越不自由，越未分化，也就是说，他越是并非通过选择而是被迫地工作，那么他就越会被量的时间所支配……他是在“侍奉时间”。一个人越缺乏活力——“活力”在这里被界定为具有有意识的生活方向——时间对于他来说就越是时钟上的时间。他越具有活力，就越依靠质的时间而生活。

13.从心理学的意义上说，我们与我们生活于什么时代是毫不相干的。在他对自己以及他所生活的时期的意识中，个体怎样才能通过他的决定获得内在的自由，并依照他自己内在的完整而生活。

我们都是我们时代的重要部分——那个时代的战争、它的经济冲突、它的焦虑以及它的成就中都有我们的一份。

没有一个“完美整合的”社会能够替个体完成一切，替他们完成获得自我意识以及负责任地作出选择的能力这一任务，或者让我们解除这一任务。

从表面上看，生活在任何时代都有利弊。从一个更为深刻的层面上看，每一个个体都必须恢复他自己的自我意识，而且他是在一个超越了他所生活的特定时代的水平上做到这一点的。

人们的目标在于自由、诚实、富于责任心地生活于每一个时刻当中。

14.自由、责任心、勇气、爱以及内心完整等特质是理想的特质，从来都没有人曾完整地认识到这些特质，但是它们是我们的心理目标。

当苏格拉底在描述理想的生活方式和理想的社会时，格劳孔反驳说：“苏格拉底，我不相信地球上任何地方有这样一座上帝之城。”苏格拉底回答说：“无论这样一座城市是存在于天堂，还是将来会存在于地球上，智者都将会遵循那座城市的方式而生活，与其他任何东西都没有关系，而且在这么看待它的时候，他就将会井然有序地布置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