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我们北苑村当地的奇人名人,档案绝对算一个。档案姓方,乡村老民办教师。
老方五十郎当岁,高高瘦瘦的,像褪去光泽的打枣杆子,逢人笑呵呵,随时扯上小半天的样子。
老方终日游走于讲台与庄稼地之间,前脚高绾裤腿,钻在庄稼棵子里蹚着泥水浇地,后脚撸下裤管涮一涮脚就站上了讲台。
老方天赋异禀,人送雅号档案。叫着叫着,很多人竟然忘了他的真名。
一天,档案提溜着早露出麻绳提系的黑皮包,迎面遇上了两个工作不久的年轻教师,他们端着笑脸,恭恭敬敬地给老方打招呼:“档老师好!”
老方眼皮也不抬,用鼻子狠狠地“哼”了一声,步也不停,脸一下子变得如同晒老了的圆红枣,黑里透着红,红里窝着黑……
两个小青年尴尬地立在那里,心里别扭:“怎么,他怎么不说话?”
在我们北苑村,你不知道县委书记没关系,不知道美国总统也没关系,可你要是不知道档案那肯定要有人嘲笑了:“你这人怎么活的啊,竟然不知道档案,这四邻八乡,谁能不知道档案呢?”
天纵奇才,档案熟知本地的各种典故。
这些典故大多属于乡野轶事传闻,尤其男女情色之类,他对这事天生热情,听一次就刻在了脑子里,说这类故事更是表现出他得天独厚的艺术才华,闪展腾挪,添油加醋,听的入迷,说的入心,空气中唾沫星子乱飞……
如果你不知道美国前总统克林顿有几个情人有几个仇敌有几个不同肤色的孩子,问档案;如果你不知道李乡长的姐姐的姑姑的表姨的小叔子是局长是县长还是市长,问档案;如果你不知道王寡妇的小闺女跟人跑过几次被人逮了几回或者不知道她娘俩为了哪一个男人而挠破了脸,问档案;以至我们当地人形成了一个习惯,两个人为某个鸡毛蒜皮风流趣事争得面红耳赤难分雄雌了,两个人会扯着对方胳膊,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不信?问档案!”
档案天生一张菩萨脸慈眉善目。只要有人堆的地方,档案总能融进去并迅速成为人群的核心。也怪,只要档案一往那站,人们自然把期待的眼光聚在他脸上,似乎人家档案的脸是个百宝囊,什么宝贝都能伸手拿出来似的。
当然,人家档案总不会让你失望,想听什么吧,人家娓娓道来如数家珍管保让你入迷。
档案天生好脾气,永远不紧不慢的样子。喝一口水,卷一袋烟——档案烟瘾大,虽然也抽成盒的香烟,但更多还是卷他的老旱烟。扯条窄纸,撮一指烟叶子,两手一转,舌头一舔,然后“啪”地燃着火,长长地吸一口,优雅而从容。众人不急,不催,耐心地看他的动作,好像天天看也不够似的。终于,档案缓缓地吐一口烟后,扯开了话头。
只要扯开话头,那你就像小蚊子撞上了蜘蛛网,呵呵,你就耐着性子听吧,站够了蹲一会,蹲累了站起来,就算你一分钟看三十次表,人家绝不介意,那种胸怀让你惭愧让你自卑。
“慌啥,就咱这个活儿,忙死也是那样,闲死也是那样,鞭打快牛知道不?早晚都能到地头,有什么忙活头,歇会。”那诚恳那亲近劲儿,让你说不出任何理由——何况人家还很自然地把烟递了过来。
档案记性不是一般好。不管多么复杂的关系,不管是多么繁杂的头绪,再乱的麻团子他也能理得清清楚楚;我真怀疑档案不光是文字档案,还包括地图:街道胡同地图,亲戚关系地图,男女绯闻地图,甚至哪家的床头朝哪,哪家灶头多高,都印在他脑子里似的。可能也正因此,不管是多么平淡的故事,只要到了他嘴里,那就有了波澜有了细节,活色天香,妙不可言。
你几乎看不到档案坐在办公室里备课改作业的时候,大家正埋着头写备课改作业,档案站到你身边,手里端着大塑料水杯子,浅浅地呷那么一口:“就那么点东西,几十年了,有什么忙活头?”看到没人接话头,人家也不生气,依然满脸带笑提着半杯子水衔着半截子烟转到别人的办公室里谈笑风生。
某一天,一个老师正在批评班里犯错的学生,档案从自己的座位上转过身子,半坐着,一只光脚丫子大大咧咧地蹬在椅子上,“小子,你爹现在还卖着虾米吧?”学生一愣,满脸不认识的迷惑。
“你爹不就是张三黑,外号叫做三楞子的那个吗?你小舅在县城臭水井胡同摆摊卖咸鸭蛋,咱学校门口卖早点的胖嫂,你得喊她姨,她是你娘的三妗子家的二表姐……”
最经典的传奇是有一年,档案家里有事需要请半月假,可眼看到了期末考试,学校没法安排别人代课,人家档案就找来了他村的憨二替自己看班,这憨二长得黑铁塔一样,胆小的孩子看到他能吓哭了——这憨二倒也不算完全憨,他能认识五块的和十块的钱,只要给他钱,你说什么他保准不动任何脑子按你说的做——你猜最后结果如何,在那年的期末考试中,档案的教学成绩竟然在全乡里排名第一!
愕然,全乡愕然。
那年,档案被评为优秀教师。
然后就有人不满,有人不服,听说还有人专门跑到了乡镇教办领导那里告状,领导笑着摆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算了吧,他也辛苦大半辈子,该给他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