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网络二次创作)姥爷1
1973年秋天,我家有些不太平,家里家外的事缠绕在一起,夺走了父亲和母亲心中的宁静。这一切,都跟我年迈孤独的地主姥爷有关。
姥爷是地道的河南农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河南驻马店地区的一个村子里,几代人都不曾富裕,可到了姥爷这一辈,除承继了先人的勤劳之外,他把祖辈几代人罕有的精明都蕴积起来,厚积而薄发,攒下了一些地,过上了殷实的生活。
可姥爷那点精明毕竟是残缺的,他的精打细算让他获得了土地,却没能算得过时局。土改时乾坤扭转,他被划成了地主,日子从此一落千丈,温饱皆无。
离姥爷家不远处,住着他的亲家,也就是我爷爷家,爷爷做了一辈子的郎中,常常免费为穷苦人治病,因此混了一辈子仍无钱无地、穷困潦倒,但他却比姥爷幸运,土改时划了贫农。两个亲家只相距几个村子,但成份就像一座“山”,把两家阻隔得遥不可及。一家是地主,一家是贫农,从划定成份的那天起,两家人的命运从此天壤之别,生活的图景也是落寞与兴旺各不相同。
1971年春天,我家还在河南干校的时候,母亲因姥姥病重回老家照顾过她一段时间。虽然两个亲家从不走动,但不影响母亲在两家之间“穿针引线”,通报着彼此的音讯。为了跟母亲会合,同时看望爷爷,父亲在当年的暑假带我回了老家。
因为姥爷的成份是地主,我们跟爷爷家走得很近,跟姥爷家却不走动。我们心里有道防线,那是成份加在我们心里的一条无形的绳索。我们躲着姥爷和姥姥,就像在躲着瘟疫,大人是这样,孩子也是如此效仿。
记得在一个炎热的夏日,才10岁的我被母亲“强迫”着,跟她一起去看了病中的姥姥,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看姥姥和姥爷。那次与他们短暂的相见,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特别是病中的姥姥从铺满麦秸草的炕上坐起来的那一刻,她那挂着草的一头银发成了我抹不掉的记忆。
因脑子里充斥着“地主恶霸”的固有观念,我把与姥姥和姥爷的距离拉得十分遥远,形容枯槁的姥姥和反应迟滞的姥爷,没有让我心生怜悯,却让我心生畏惧。因为一直以来对地主的憎恨,我心中对姥姥和姥爷没有感情,只有成见与厌恶。正是那次短暂的相见,强烈地撞击着我懵懂的认知。
母亲独自在姥姥病床前伺候了差不多半年光景,姥姥就去世了。自打姥姥去世,就剩下姥爷一人独守在那间破屋里打发日子,连住在同村的舅舅都不能随心所欲地去探望。母亲总对我们说,舅舅在姥爷的阴影下讨生活,他的日子很不好过,而她却远离了那个村子,逃离了那个阴影,也逃离了她的宿命,她嫁给了革命军人的父亲,沾了父亲贫农出身的光,所以她这一辈子是幸运的。
可以想象,姥爷一个人在残存的生命里守着那间破屋,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孤独和寂寞,可当时我们全然不懂,还以为既然成了地主,他的生活就该是那个样子。姥姥去世那天,姥爷再三叮嘱母亲:“以后别来了,免得我的成份影响了他爹和孩子们。”
姥姥走了,后来的二十年间母亲就再也没回过老家,但那份沉甸甸的思念却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她。
72年秋,我们从干校回北京后,通信不方便,从北京到姥爷住的村子,一封家书七拐八绕的要走上十来天,才能通过舅舅转到姥爷手中。母亲文化水平不高,父亲文化水平高,可母亲却不能让父亲替她写家书,因为那会成为父亲与地主“没有划清界线”的证据。
母亲只能叫刚上高中的二姐或刚上初一的我代写家书,虽然有错别字,但总能把母亲想说的话表达个八九不离十。信写完,母亲便把它装进一个白色的信封,仔细贴好邮票,悄悄把它投到路边的邮筒里,然后便心心念念地盼着舅舅早日回信,告知姥爷的情况,哪怕是只言片语。
姥爷知道了母亲难言的苦衷,就让舅舅写信告诉母亲:“以后别再来信了,联系多了对你们谁都不好。”
姥姥去世后,姥爷只熬了两年,便到了老天要召见他的日子。一天,母亲接到了舅舅发来了电报:“父病危,速归!”看到电报,母亲整个人瞬间就呆住了,冥冥之中要来的这一天到底来了。
但这一天,来得是那么不凑巧。当母亲接到舅舅的电报时,父亲正好为一件事郁闷着,在他评二等功的关键时刻,有人举报他在两年前回老家探亲的时候“有可能偷偷去看过病重的地主丈母娘”。
这可是一个足以改变父亲命运的政治事件,也是一个无法查证的悬案。父亲知道,越是查无实证,他倒霉的日子就会越长久,他要将这个黑锅背上一辈子。
全家为这场节外生枝炸了窝。我们相信,父亲是被冤枉的,因为在我们面前,他再三申明过自己“要与地主阶级划清界限”的态度,身为革命军人,父亲的政治立场是站得稳的。我问父亲,那个举报是真的吗?父亲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是诬陷!”我又悄悄问母亲,母亲也坚定地吐出三个字:“没这事!”
在这冰火两重天的时刻,母亲哪里敢跟父亲提姥爷病危想回老家的事,况且有我们三个正在上学的孩子。母亲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她宁愿自己扛着,也不能把一切家事都不明不白地扔给郁闷无助的父亲。不能回去伺候病危的姥爷,她心里着实焦虑而不得安宁。
也许冥冥之中意识到姥爷的日子不会长久,母亲早就悄悄为姥爷的后事做着力所能及的努力。
一身黑色的寿衣在母亲灵巧的手中很快就缝制好了。接着她一刻不停赶往邮局,寄走了作为女儿的最后一份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