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二十五)

苏谨言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装进行李箱,看着空了的衣柜,她心里一阵明朗,但又不知为何会隐隐泛起酸,她把驼色的大衣折起来的时候,听到了硬物落到地毯上的沉闷的声响,那是个深紫色的首饰盒,她想起来里面是一条精巧细致的手链,价值不菲,带在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上很是好看,这是程少谦半年前买给她的,当时是为了平息他们夫妻不和的谣言,程少谦故意做给别人看的,苏谨言很配合地带了一个月,风声平息后,有一天在等红灯的时候,她瞄到了手上的这根链子,看着着实碍眼,想也没想就摘了下来,随手放在了口袋里。她把手链放进首饰盒,一起摆在了床头柜上。

她把自己的东西都整理好,把这房子恢复成了她刚搬来的模样,觉得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两只箱子本来就很大,现在又装满了东西,沉得很,苏谨言只能分两次拿到楼下去。她两只手吃力地提着箱子缓缓地下楼,目光不敢离开楼梯,生怕一个站不稳,连人带箱子滚落下去。

好不容易下了最后一级台阶,她直起腰来甩甩双手,刚一抬头,还没反应过来,就叫出了声,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沙发上赫然坐着个人,不是程少谦是谁?他怎么会这个时候回来,他怎么会脸色极其阴沉地坐在这儿?看他那样子,是不打算先开口了,就这样视而不见地直接走出去又不太好,苏谨言只得尴尬地开口:“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吓我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程少谦脸色铁青,眉头紧紧皱起,苏谨言这才注意到了他手上拿着的离婚协议,她心里暗自后悔,早知道他这个点回来,离婚协议书就不摆在茶几上了,放床头多好,等他看到的时候,她已经逃之夭夭了,省了现在一番解释的工夫。

其实她搞不懂程少谦为什么这么生气,更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怕遇到他,他们两个现在难道不应该离婚吗?

两个人之间的低气压压得她异常难受,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就是你看到的这回事啊,我们离婚,事情都已经清楚了,难道还伪装下去?”“伪装?”程少谦怒极反笑,笑得极冷淡,甚至有些瘆人,“原来在苏小姐的认知里,一直以来只是伪装。”程少谦把离婚协议书撂在了茶几上,站起身来,向苏谨言走过来,他每靠近一步,苏谨言就觉得心上的压力增了一倍,以前跟他那样对峙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过。

“苏谨言,你把我当做什么?想和我结婚时便靠近我,现在想离开便离开?”程少谦脸上的神色渐渐由愤怒变成了悲哀。苏谨言从最近与程少谦的接触中,从程少谦的言行中,隐隐约约已经猜出是怎么回事了,但他这样的心思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他们两个人,从一开始,从父辈开始,就已经注定是敌人了。

苏谨言制止住程少谦接着向下说的势头,她抬起头与他对视,没有了丝毫想要逃避的意思:“程少谦,你能不能不要说得好像全是我的错,我承认,一开始,我的确别有居心,但是你呢,你难道不是吗?你接近我不就是为了报复我父亲吗?你那样折磨我,也是为了出你心中那口存了十几年的恶气吧。”两个人各怀鬼胎,各自盘算,这样最不堪的事实,被苏谨言就这样说出来,程少谦恍如大梦初醒一般,怔忡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两个人,久久地都没有再开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一句话,就已经把他们的关系说得很清楚了。

时间静止了,两个人都像雕像一般,纹丝不动,最终,在苏谨言准备返身上楼拿另外一个箱子的时候,她听到极低的声音说:“如果,我愿意做一个不孝子,你会不会……”苏谨言震惊地看向程少谦,他缓缓闭上眼,声调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苏谨言,你父亲欠我的,就由你来还,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你别动离婚的心思了。激怒了我,你应该知道,对你们一家没有任何好处。”

日子跟以前一样,两个人还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又跟以前不一样,没有了剑拔弩张的气息,两个人倒也可以心平气和地说两句话了。有时苏谨言在事务所加班到很晚,想回自己公寓住,以防吵到程少谦,他的睡眠很浅,睡觉的时候警惕性都极高,有点儿细碎的声响都会把他吵醒,程少谦坚决不同意,要求苏谨言不管多晚都要回家,她到家以后,多半会发现餐桌上放着一碗面,或者是馄饨,偶尔也会有让程少谦鄙夷,却让苏谨言热爱的烧烤。

苏谨言嚼着鸡脆骨出神,她突然想到,最近程少谦好像总是在她前面回家,这样的怪事以前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之前他都是半夜三更才回来,有时还带着一身的酒气烟味,每每这时,苏谨言总是会去客房睡。

“程少谦,你最近……公司效益是不是不太好?”苏谨言做出了最有力的推测。程少谦正坐在她旁边看文件,听到苏谨言这么说,挑挑眉:“何以见得?”“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你不用加班吗?不用应酬吗?不用出差吗?”程少谦勾起唇角:“我现在不就是在加班吗?”这样说好像也没错,但还是觉得不正常:“话是不错,可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苏谨言微微甩甩头,似乎要把疑惑甩出去。也许是她这个样子显得太蠢,总之,她很好地取悦了程少谦,他放下文件,嘴角带出了比平常更大的弧度,把手伸向她脸上,苏谨言本能地向后一缩,怀疑地问他:“你干什么?”他的手接着向前伸,苏谨言觉得嘴角有温暖的指腹划过,“吃个烧烤都能弄得一嘴的酱。”程少谦的脸上故意做出嫌弃的表情。“我又没有让你帮我擦,我还不要你帮我擦呢,我自己会。”苏谨言据理力争。

平静而忙碌的日子过起来,总是显得格外的快。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空气里的凉爽渐渐地被寒冷所取代。秋去冬来,正如过去的每一年一样。

今年的气温比往年低,入冬没多久就下了一场大雪,空中像扯絮一般纷纷扬扬落了漫天漫地的雪花,雪下得又密又急,半晌院中就都白了,苏谨言想起小时候和顾知远在家属院中堆雪人,也是这样大的雪,两个人大大小小一连堆了五六个,手在手套里都热得出了汗,直到天气晴朗了,那几个雪人还没被化尽,只是都像瘦了一圈。

苏谨言披上大衣,刚一打开门,就被冷风吹得打了一个激灵,屋里暖气熏着,并不觉得有这么冷,苏谨言又回去换上羽绒服,翻箱倒柜找到唯一的一副羊毛手套,刚搓了个小雪球,就听到耳边汽车引擎的声音,程少谦下班回来了,难得他没有应酬,回来得这么早。“这么冷怎么不在屋里待着?”程少谦下了车,一边掸着落在身上的雪花,一边问她,苏谨言只当什么都没听到,自顾自地推着雪球,程少谦习惯了苏谨言的视若不见,也不觉得尴尬,看她头上也已经落了些许雪片,薄薄的一层,就要过来替她拂去:“也不知道带个帽子,待会儿又要头疼了。”苏谨言一偏头,程少谦的手落了个空,程少谦又伸手抓住苏谨言的手臂,那般有力,苏谨言挣脱不得,不过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苏谨言清楚得很,只要他想做的事,才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呢,也就不再挣扎,一抬头看到程少谦的头上一层白霜一样,看惯了他一本正经,意气风发的样子,现在乍一看这跟老头一样的银发,不禁有点滑稽,翘起嘴角呵的一声笑了出来。

程少谦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苏谨言都能看到他眼睛里的自己,这目光实在太灼烈,苏谨言像被这眼神烫到了一样,连忙转过头,甩开了程少谦的手,程少谦也就进了屋。

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两根胡萝卜,去院子里的树上折了两截枯枝,他接过苏谨言滚的大雪球,那个实在不能称之为球,一点也不圆,简直不知道是什么奇形怪状,哪知道到了程少谦的手上,他三滚两滚,那球就成了滚圆的球,程少谦依样画葫芦又堆了一个小些的,插上胡萝卜和树枝,不知道从哪个口袋里翻出的两枚纽扣,苏谨言心里感叹:人跟人果然是有差距的,有的人真的什么都做得好,连堆个雪人都比自己好,切了一声,朝程少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转身进屋去了,只听到程少谦在身后哈哈大笑,苏谨言不禁微微有了怒意,转过脸狠狠地瞪着程少谦:“笑什么?雪人堆得好就了不起吗?”程少谦笑意不减:“我可没说什么,是你自己说的,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这么小心眼的人呢。”苏谨言不再搭理他,咚的一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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